“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有些话不说出来会把人憋疯,可惜我上个星期才做了手术,虽然偷偷吃点烧烤无伤大雅,这酒却打死也不敢陪你喝,因为我家娘子的鼻子和她的脾气一样霸道。”郎教授可怜兮兮、万分期待的看着周序,大有你不理我我就去卧轨的架势,好心肠的周序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林娅楠发短信:遇见千年未见的老朋友了,可能得聊一阵子。
林娅楠很快回复:只管尽情在友谊的小船上浪,但是不准饮酒助兴,酒后容易翻船,老妈的状态很好,我让徐阿姨照看一会,晚饭我下楼去买。
郎教授分了一半烤串给周序,俩人边吃边来到街尽头的咖啡店,装修很文艺的咖啡馆在这条粗旷的小吃街是唯一的另类,而两个打扮都不怎么精致的油腻大叔在一堆抱着吉他谈情说爱的文艺青年中间也是不折不扣的另类。
“美女!咖啡!”郎教授对在此兼职做服务员的女大学生打了个漂亮的响指。
“先生,我们这有玛奇朵、布列夫、卡布奇诺……”
“别说了,只管捡最贵的来两杯,再切几盘现做的上好糕点,奶油要浇得厚实、漂亮。”郎教授缺乏教养的沙哑男高音引来周遭文艺青年的怒目,周序有点啼笑皆非的挠挠头,再看郎教授时,突然很想问这家伙是不是才从梁山进修回来。
“我和许莉的事你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提到许莉,郎教授的声调又变得虚弱起来。
郎教授的坦诚差点没让周序感动得把中午饭吐出来,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心里却在想:教授和许莉的私情肯定公之于众了,郎夫人的“辣手摧夫”名震投标界,教授的手术估计和家庭暴力脱不了干系,他很有可能是被郎夫人的花拳绣腿打断了肋骨。
“我得了甲状腺癌,不仅把甲状腺全切了,还扫了两颗淋巴结。”
听见癌字,周序大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郎教授脖子上有道细细的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留意的话确实很容易忽视。
“镇定,别听癌色变,甲状腺癌不算个鸟事,医生说那种癌又笨又懒,三百年都转移不了一厘米。”郎教授今天要倾诉的愿望特别强烈,周序和他的关系不远不近,而且他很钦佩周序的为人,所以便毫不犹豫的把周序当作了最佳倾诉对象。
“那就好,不,不,我是说,得这种不算癌的癌是幸运,啊,不,唉,瞧我这张破嘴!”人就是这样,越着急越错得离谱,周序的确很着急,他急着回到林娅楠身边,他满脑子就想和林娅楠呆在一起,从现在到未来,牵着她的手,凝视她的眼睛,感受她的气息,在深夜相互拥抱着安静入眠,然后在阳光灿烂中自然醒来。
郎教授潇洒的摆摆手,表达了他对周序的严重口误不以为意的大度,实际上,甲状腺癌要不要命根本并不是他想陈述的重点,那玩意不过是个引子,作用是引出下面关于女人的话题。
“入院这段时间,我的眼前总是像重放电影一样重现和她热恋时的场景,火红的玫瑰,白色的裙子,羞涩的微笑,银铃般的笑声,记忆真是无法描述的神奇东西,它让我依然能体会到那种奇迹般**的喜悦,在那些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甜蜜的希望中睡去,又在甜蜜的希望中醒来。”
“她,许莉?”周序下意识的问道,随后做好了迎接郎教授痛心疾首诉说永失所爱的巨浪冲击。
郎教授没有表现出周序想象中的狂躁,他平静而失望的盯着周序道:“兄弟,我说的她是我爱人,熊迎春同志!”
“啊,哦,呀!”周序胀红了脸,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不过这也实在不能怪他,谁又能料到,郎教授那又是玫瑰又是白裙子的一连串诗意描绘怎么会和传说中野蛮的郎夫人联系到一块呢,短短几分钟内,周序就犯了两次不可原谅的低级错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愧和尴尬,他以最慢的慢动作拿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小口,目光尽量回避郎教授的扫视。
“有一种男人,为了得到心目中的女神,总是在死缠烂打中尽情表现得热烈和卑微,而当野性的**在女神身上得到充分满足之后,便会毫不留情的将她踹下凡间,然后无比刻薄的指责这个女人平庸、啰嗦、粗鲁、无趣。没错,我就是这种无耻男人中的一员!”
郎教授的激情自责令周序困惑不已,感觉更加接不上话,好在郎教授本来要找的就是倾听者,而非说教者。
“其实你刚才点评得相当有水平,我迎来这么个要不了人命的滑稽癌症的确十分幸运,好处是从此看清楚了沉入婚姻中爱情的真谛,以及浪漫艳遇中激情的本质。”
“是啊,婚姻和艳遇真是对有趣而复杂的潜在对手,不是婚姻杀死艳遇,就是艳遇杀死婚姻,你能选择站在婚姻一边实在是非常正确和明智。”郎教授的长篇大论终于引起了周序的兴趣,他渴望了解郎教授是如何在甲状腺癌这棵菩提树下醍醐灌顶的。
“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高尚和玄乎,所有过往的艳遇仅仅简单的结束于短短的一句话:亲爱的,我得了肺癌。是的,我话到嘴边却突发其想的把甲状腺癌升级为肺癌。”
“结果呢?”
“结果就是:许莉连问三遍,得到我带着哭腔的肯定后马上挂掉了电话,然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的把我从□□、微信和电话薄里全部踢出去,似乎我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是,你俩号称三江投标界的最佳拍档、神雕侠侣啊,山不转水转,三江说大不大,到头来总会转到一起,再见面时那该有多别扭。”
“周老弟,在我的人生字典里,已经不存在投标这两个字了,现在人证合一查得那么紧,工程质量又是终生责任制,我可不敢丢了西瓜去捡芝麻,所以三个月前就把建造师证要了回来,我如今就是个躲在象牙塔里憨厚纯粹的老学究。”
“唉,许莉呀许莉,可真是个市侩到了登封造极的女人。”周序猜到许莉会逃之夭夭,却没想到她会做得如此不拖泥带水的绝情,周序立刻为郎教授难过起来,低沉无力的声音和愤怒的眼神显示他遭遇了多么沉重的打击。
周序叉起一块奶油水呆蛋糕递给郎教授,劝解道:“吃些甜食吧,多少会让人心情好一点。”
郎教授三两口干掉了蛋糕,又咽了半杯咖啡,脸上竟神奇的显露出只有沉浸在幸福中的男人才会拥有的动人光彩,周序吓了一跳,心想:不是郎教授疯了,就是蛋糕疯了。
“当我把同样的话说给熊迎春听时,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她立即哭了,嚎啕大哭,跺着脚哭,瘫在沙发上哭,倒地上打着滚的哭,在我战战兢兢的想着如果告诉她真相将会承受何种皮肉之苦时,她猛地站起来抱着我,亲着我,哭着哀求我不要放弃,不要绝望,还说她也不会放弃,更不会逃离,哪怕倾家荡产,借高利贷也要把我救回来,她说这个家不能没有我,女儿不能没有父亲,她的余生更不能没有我。”
郎教授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哽咽,最后情绪崩溃失声痛哭起来。周序被深深的打动了,他一下一下重重拍打郎教授的背,拍着拍着,也哭出了声,泪流满面。
那个美丽的女大学生服务员端着刚做出来的点心,不知所措的站在俩哭得像孩子的奇异老男人身后,因为害怕而心里不停的冒出辞职的念头。
弹吉他的文艺青年安静了,卿卿我我的小情侣安静了,整个咖啡馆以前未有的凝固静静的凝视着男人珍贵的泪水。
这时,一阵《老婆老婆我爱你》的刺耳铃声突然在周序身边响起,郎教授闪电般的掏出了手机。
“是我老婆!”郎教授抹干眼泪和鼻涕,用粘稠湿漉的食指指着手机屏自豪的道。
“全咖啡馆的人都知道。”周序也破涕而笑,顺手从呆若木鸡的女大学生手里接过糕点。
“喂,老婆,你回医院来了,家里的卫生收拾好了没?丫头还好吧?”郎教授无所顾忌的大声道。
“医院怎么能用回这个字呢,你当医院是家么!开刀开苕了是不是!家里的地你从没拖过,桌子也从来没抹过,都是老子一个人辛辛苦苦在打理,姑娘送姥爷家去了,你人躺医院里操心有用吗!对了,你现在在哪,隔壁床的说你跑出去溜个把钟头了,你个狗东西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还不快点滚回来喝排骨汤!凉了咋喝,倒了喂猪吗。”
郎教授好像并不介意让周序听见汪迎春女士排山倒海般的牢骚,他特地把手机拿得离耳朵有些距离,周序终于领略到了郎夫人“河东狮吼”的华丽风采。
“我得回去了。”郎教授让女大学生把没动过的蛋糕打包,显然是要带回去孝敬妻子,女大学生忙不迭的答应,随后脚下生风的跑去拿打包盒。
“嘴巴最好擦一擦,教授,油光宝气中的孜然粉和辣椒面会泄露你吃了违禁品的天机。”周序赶忙递上几张餐巾纸。
“我特意留下罪证让老婆数落的,上班、做家务、带小孩、侍候我和老人,她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还不让人家啰嗦几句啊,啰嗦有助于她的心理健康,做为她的老公,创造啰嗦的机会并心悦诚服的接受啰嗦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俩人正要出门,周序的手机也响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买了鸡丝粥和小菜,真希望你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林娅楠的声音真好听,周序怎么也听不腻。
“我正走在去拥抱你的光明大道上,你很快就能见到我。”周序边说边加快了脚步,穿人字拖的郎教授有点跟不上。
“谁啊,老婆,还是情人!跑这么猴急!”
“老婆,我老婆!”周序夸张的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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