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江北一带被征讨,又时常被小伙盗贼滋扰,朝廷无力控制,流民便越来越多。他便混在人群中,浑浑噩噩地流浪。
前阵子与西郦军对战,街头堆了许多攻防废料。只见一玄衣男子矮坐在杂物堆里,头顶是临时的工棚,他披头散发遮盖住了面容,随意往那一蹲,竟好像与其融为一体,不走近看根本发现不了此处还有一人。
“大哥哥,这个给你。”他正打盹,见一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他恍惚间抬头,就见一面黄肌瘦的小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黑一块黄一块的,伸手向他递半块馒头。他摆摆手想拒绝,就见男孩塞到他手上跑了。他看了一眼,上面还沾了些黑黢的可疑印记,嫌弃地往旁边一丢,便又打起盹来。
“走走走,别在这睡。”再次被吵醒时,是一群小厮模样的人似乎在清理街头的废料,其实不过是借着清理的幌子,赶走流民。
他不耐烦地抬眼,正欲起身,就见几个小厮将刚才那个小童在内的三个孩子拎起来,推搡着往一辆马车上带。
“别抓我们!”三个小童边喊边奋力抵抗,但无济于事。一旁的流民怕引祸上身也被抓走,见状纷纷作鸟兽四散。
小童的哭声叫声嘈杂不休,小厮便掐着他们的脖子,捂住嘴。其中一个小童趁机一口咬下小厮的虎口,咬得那人惨叫一声,便将那小童重重摔在地上,定睛一看是那个给了林遥馒头的小孩。
小厮恼羞成怒,围着那小孩,一通拳打脚踢,不过片刻那孩子便被打得奄奄一息,求饶声越来越轻。
林遥本不想管,但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若是谢虞在此,一定会管吧?于是他起身,说了句,“吵死了。”
众人向他看去,他一直蹲在那边毫不起眼,此时站起来才发现这人竟如此高大。散乱的头发里,隐隐透出俊朗的相貌。
“别多管闲事。”小厮见他气度不凡,不敢随意招惹。
“大哥哥,救救我们!”那孩子此时却朝他说。
他看了一眼那孩子,原本脏乱的脸,此时又新添了数片青紫,一张脸夹杂着各种颜色,眼里满是恳求,似乎真把他当做救命稻草。
他冷冷看向几人,“放了他们。”
那小厮见他语带命令如此嚣张,一股无名火冲出,“你算哪根葱,快滚。”
林遥走上前,对着那人的心口便是一脚,只见那人跌坐数丈之外,“啪”地摔出一声巨响便捂着胸口大声叫嚷起来。
其余人见林遥不好惹,也不敢再抓人,扶起那人火速走了。
“大哥哥,你好厉害。”那三个孩子围着他,怯生生地说。
三个孩子里最大的那个较其他人更稳重,一脸担忧地说,“得罪了杨家,大哥哥你还是快走吧。”
林遥没有说话,但他们似乎看懂了他想问什么,“我们有人罩,你不用担心。”
林遥不置可否,淡然道,“他们为何要抓你们?”
“杨家是这里的乡绅,抓我们回去充当私奴。”
西郦军打来,便有乡绅趁乱将当地的百姓赶走夺走其良田,逼迫他们当了流民,流民离了原籍身份不在册,可以随意抓走充当奴仆。当时各地这类事情层出不穷。
“谁罩着你们?”林遥本无意间管了这事,一听觉得这三个孩子有趣,随意问道。
“我们的老大,大哥哥不如我们带你去拜见老大,这样以后你也有人罩,不怕他们找来了。”小男孩鼻青脸肿,说到此话却露出了笑容,格外滑稽。
三个孩子中被打的是小邱才九岁,最小的不过八岁叫小奇,最大的也才十二岁叫阿霖,在流浪途中都和父母走散了,于是便报团取暖,平日乞讨靠好心人施舍为生。他们说的大哥,是这一带流寇的首脑李其渊。
此地流民多,再有一些被海盗赶到岸上来的漕帮工人,集结在一起便形成了流寇组织,本不应被当地所容,但因为西郦军四处征战,流寇勉强能抵挡一阵,或能护住富户不被趁火打劫。因此当地便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遥跟着三个孩子来到一茶楼背后,只通传片刻,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粗布衣裳整齐干净,颌下留着胡须,身形精壮魁梧,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正直的气息,倒不像是草寇。
李其渊听孩子们讲了街头之事,不免感谢一番。又见林遥气度不凡,举手投足见其应是习武之人,心里便猜他是名门之后,倒也不遮不掩,“这位公子可是三门七派弟子?”
林遥见其光明磊落之样,便也作坦荡之姿,“在下剑门弟子,厌倦了江湖打打杀杀,便下山入世。”
“公子可有想好去处?”李其渊心下了然,林遥自那一站,便给人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场,又听闻他只轻轻一脚便将那小厮踢得倒地直叫,怕是断了几根肋骨,一定是武艺高强之人,便想留下他。
李其渊见林遥沉默不语,心下一喜,“李某斗胆,请公子留下。”
“素闻剑门子弟侠义心肠,这些年多下山抵抗西郦军、打海盗、平山匪,李某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是乱世之中给兄弟们一个落脚地。公子下山想必也心怀匡扶正义,不如就此留下。”
林遥心想,什么正道正义与我何干。又觉可笑,人人听到剑门便说行侠仗义,却不知剑门掌门如今说不定已和西郦军暗中结盟。但又见其为人豪爽,林遥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同意留下。
林遥对这人不甚了解,其实他所说不过是笼络话术,不见得他真心将所谓正道放在心上。
落草为寇之人,大多走投无路被逼无奈才聚在一起混口饭吃,哪里会有多少侠义心肠,如今这世道,活着便是最大的正道。
此后,他便住在茶楼后的院落,三个孩子见他孤身一人,便不再去庙里、街上睡,三人都搬进来与他作伴,唤他作南筠哥哥。
从此江湖上一个叫林遥的人消失了,却多了带着三个孩子的哥哥,与李其渊明里一同经营茶楼,暗地里做些劫富济贫、护人性命、取人首级的勾当,名唤李南筠,排行老二。
林遥这辈子经历的家庭生活寥寥可数,三个孩子同他一起,与其说他照顾这三个孩子,不如说是三个孩子照顾他。
他是冷心冷情之人,究其根本原是他对人世间的感知还停留在幼时,随着年岁增长,武功和江湖经验长进,心绪却未能一同长进,总是带着稚童般残忍而无知的面目待人待事,难以与他人感同身受,终酿成大祸。
与三个孩子相处,孩童单纯直接,反而更能互相理解。一天天他看着三个孩子围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心思也一同长进,他便总是想起幼时,如同重新经历了一番。
这辈子从未获得的亲人之爱,竟能从这三个孩子身上得到,他时常觉得世间之事,甚是荒谬。
他之前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却还能拥有重塑自身的机会,贪得一时的心安。
只是午夜梦回,他总是想起那张在料峭寒风中与他恩断义绝的脸,惨白而绝艳,越是长出血肉之躯,越发想起从前的不堪,想起那个此生他都忘不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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