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的早市总是最热闹的,如今江北一带的江湖人惯会在此处刺探、传递消息。早在数日前,谢虞就命人去刻意散播些小道。
自初次在江湖众人前亮相,那张俊俏的脸便引人遐想。偏偏他又与符江同入同出,流言蜚语一时风传。
剑门上下谁人不知原庄主闭关后,符江才是代庄主,又在一年后让与谢虞继位,继位后符江仍尽心尽力扶持。他较谢虞年长十来岁,又自小长于剑门,大半生都在守剑山庄奔波,在帮内弟子中威望极大,甚至有弟子为其打抱不平,但他仍是一副忠心耿耿死心塌的模样。起初众人皆夸他心胸宽广光风霁月,久了便有些闲言碎语,说他与谢虞自幼交好,谢虞生得一张魅惑众生的脸,二人在山上私定终身、终日相守,他便甘之如饴,俯首称臣。
二人知这传闻皆气愤不已,又觉可笑。
谢虞本就从小将符江视作亲哥哥,较谢毅的严厉,他更温柔有耐心,也与他更亲昵些。
符江更是自小被师娘拉扯长大,早已将自己视作谢家人。
自谢毅重伤后,只剩二人相依为命。符江对谢毅的心思,谢虞也早就明了。如此种种,又怎会在意谁当庄主?不过是符江想多陪伴谢毅,又不想眼看谢家基业倒下。思忖少年人需要更多磨炼,心性才能成长,对那门功夫的压制也才能更强大。
此时他倒觉得这个传闻不错,说不定还能刺激到林遥,心下悲哀,不免又讪笑。
林遥自受了林笙的提醒,便对谢虞要来利用他这事有所期待,哪知还未等到谢虞,却等到谢虞和符江的闲言碎语。
原是见谢虞下定决心去招惹林遥,符江决计须得好好谋划,思来想去觉得种种传闻遮遮掩掩火候还不够,便令人写了话本,分为十八话,将故事编为:二人青梅竹马,历经生死考验心生情愫,继而私定终生。又因同为男子被世人所不容而含泪分离,在前任庄主闭关期间,二人在铸剑山庄日夜相对,终又旧情复燃,从此天雷地火,在山上做了一对鸳鸯。
如此跌宕起伏,唯美凄惨的爱情故事,甫一问世便畅销于江湖。虽人名变了,灵山也改成醒山,但有心人只要一听便能对上。再加之,流云派之事惊鸿一瞥,世人皆传闻谢虞有艳绝之色,此事便更耐人寻味。
就连望月楼也有说书人专在早市间讲这故事。因说书人本就是江湖中人,从不照本宣科,还夹杂些行走江湖听来的闲言碎语,又添油加醋,给故事加了些旖旎之色,一时之间竟引人入胜,每日说书之时便是这阵子望月楼最热闹之时。
林遥的三个小崽子不过也才十来岁,平日林遥外出,他们便在这茶楼玩闹。那日听闻茶楼中说书人讲这才子佳人的话本,讲到醒山上的故事,竟听得如痴如醉,回到家三人还意犹未尽。林遥有阵子没去茶楼了,对说书一事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这阵子说的主角竟是谢虞。
小奇最小却最鬼机灵,话又多又密,“你们说明日茶楼会讲到哪一话?”
自从跟了林遥,林遥便送他们去读书,如今也能读书识字。尤其是阿霖已经十五岁了,三人中总是作稳重持重兄长状,“回家了就别说这些了,小心被大哥听到又要说你不务正业。”
小奇吐吐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大哥才不会说我呢!他又看向小邱。”
小邱虽只比小奇大一岁,却也很疼爱这个弟弟,便笑笑摸摸小奇的脑袋,“实话说吧,我和阿霖哥已经看了话本了。今日说书人讲到醒山棒打鸳鸯,明日便会讲到二人重逢情难自抑了。”
小奇听得眼里一亮,又问哥哥们,“你们说这个故事说的是剑门的谢虞和符江吗?”
“醒山对应灵山,余榭对应谢虞,江城对应符江,很明显就是。”小邱耐心地解答。阿霖见两个弟弟认真讨论,就也坐在一旁侧耳听着。
“那这是真的吗?谢虞和符江是一对,但他们不都是男的吗?”小奇天真地吐槽,两眼瞪着圆溜溜的。
“你不懂了吧,男的也能...”小邱话还没说完,便收到阿霖一记眼刀。
阿霖怕他们越说越荒谬,便出声阻止,“莫要再说了,简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小奇不服气,便嘟着嘴说,“阿霖哥,你不也看了话本吗?”
“让你们莫要再说,你们就听话!”其实他是怕被林遥听到。林遥刚与他们住在一起之时,夜晚梦话总是念到一个名字,他没记错便是谢虞,虽说可能是听错了或巧合,但他一向为人谨慎,便不想弟弟们祸从口出。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林遥回来了,三崽子冲他过来围着他。
平日小奇最得几个哥哥的宠爱,此时第一时间冲上去告状,“大哥我们在说茶楼最近的说书人呢!”阿霖见状赶紧眼神示意小邱,小邱便拉住小奇,示意他别说了。
林遥见三人鬼鬼祟祟,便觉好笑。三个小崽子,一直以来有什么事从不瞒着他,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但他本就性子沉闷,他们不说他也不想问。
哪知小奇见状更委屈了,嘟着嘴,上前抱着他手臂,对他说,“大哥,我只是听说书人说书,阿霖哥就骂我。”
三人一直住在茶楼后面的小院里,小院不大,但四人住了几年,倒也有个家的模样了。林遥见他撒娇,便摸摸他脑袋,走到案几前坐下,随手翻着新收集来的文书,一边漫不经心说,“什么说书人?”
阿霖见拦不住,索性就放任小奇了,小奇探着脑袋站在林遥身前,说,“就是茶楼那个说书人,讲得着实精彩,每日早市都是满满的。近来在讲灵山的谢虞和符江,才子佳人,成双成对...”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林遥将手上的东西“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案上。他本穿一身玄衣,衣袖宽大,此时他一拂过,案上的物件便都摔落在地,茶盏纷飞,纸张散乱,他隐在暗处,四周皆是凌乱,惨白一片。
他情绪素不外露,虽与三小孩相处较旁人更多展露些许真情,但也从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他见三人皆被吓得不敢喘大气,便知反应太过,又稍作克制,压下心中的怒气,故作轻柔的语气道歉,嘱咐三个孩子睡觉。阿霖心知闯祸了,就拉着小奇小邱回房,留他一人在此。
不知枯坐多久,他心内想了所有的可能,甚至认为谢虞是为了当上庄主才和符江好。可明明符江和谢毅...他思来想去,就是没想过这原是与他有关的...
又是一年江北的春日。今日又较过往不同,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浇灌下来,檐下雨珠滴答作响,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潮湿而滑腻。
白衣公子撑伞路过石桥,伞撑得极下的,大半张脸都在伞下,又恰逢烟雨朦胧叫人看不
只从纤长挺拔的身躯与墨黑如瀑的青丝,窥见些许,令人忍不住眼随他而动。
到了拱桥的最高处,才看清那人的脸。那人端着脸漠然放空。这么俊美的男子,眼里却是睥睨众生,教人不敢肖想,生怕亵渎了他。
走过青石板,他不禁蹙眉,目光仍是放空的,仿佛只因青石板的潮湿令他心生不快,而与这世间的一切俗事无关。
他走入望月楼。这茶楼是一座三层木楼,说书人正好站在中间的天井处说书。他坐在三楼窗边独饮。
见说书人大喇喇说到二人重逢的故事,便要文绉绉引用几句诗句,“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上回说到醒山棒打鸳鸯,这回便是余榭、江城二人重逢。”
那说书人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身材中等短小,说起来抑扬顿挫,吹胡子瞪眼,滑稽惹人发笑。
茶楼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都伸着脖子等这说书人。却见他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
“那余榭、江城二人再次相遇,本应**,演一出情比金坚,却有一江湖大盗来醒山偷走其镇山之宝,千年灵芝。那灵芝饮露水、吸收天地精华,生于醒山,灵芝山庄本就因这灵芝而得名,因此江城顾不上与余榭互诉衷肠就追着那大盗跑。最终行至葵水之滨,与其决一死战。二人大战八百回合,...”
众人本想听他说才子佳人的话本,结果被他一拐说到了三侠五义,真乃滑稽。台下众人一听不对劲,便嚷着让老头好好讲,“不对啊,这同话本不同,老头你怎么随意改话本?”
那老头一听底下人喧哗起来,便瞪眼,中气十足,“老朽从不按话本说书,若全按话本便去看话本就行了,何必来听老朽这三寸不烂之舌的演绎。”说完不顾众人反对,继续讲他的三侠五义。
三崽子本起了个大早来听说书,结果竟是这样,那两小的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又想起昨夜林遥的反常,心下只觉怪怪的,又不敢问。
林遥隐在暗处,从谢虞进门便一直紧盯着他,犹豫着如何现身,此刻见三崽子闷闷不乐,便计上心头。
“小奇,你来。”小奇昨晚被林遥吓得不轻,阿霖安抚了许久才好的,此刻见林遥对他慈眉善目,瞬间就高兴起来,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谢虞听这老头说书的走向如此荒谬,也被逗乐了,会令老头改成这样的,除了林遥还有谁。
正想着,便见一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朝他走来,到他身前便说,“公子,我大哥请您喝茶。”说完便从一精致的茶船里端上一壶茶。
谢虞明白这少年就是林遥收养的那三个孩子之一,但仍装作不知,“多谢小兄弟,你大哥是谁?”他一开口,嗓音像被春日和煦的阳光沁润过一般,带着些温暖与松快。
少年抬眼偷看这人,只见这人着一身白袍,肤白胜雪与袍子浑然一体,墨黑色的青丝用银簪挽在脑后,又坠一个高高的马尾,如绸缎般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后,走近便闻到似有似无的白檀。
他愣了,霎时间脸红,支吾着说话,“我...大哥...是,我...”
谢虞见他面红耳赤,又说不出话,便忍不住笑出一声,他懒得为难这孩子,摆摆手说,“告诉你大哥,多谢他的茶。”
林遥见他败阵,便又叫小邱将他引到茶楼后的书斋。
这书斋不如他的一般大,胜在窗明几净,位于茶楼后,颇有些闹中取静的禅意。甫一走进,他便吃了一惊。
书案后挂着几幅画,全是画的他,有年少时在阳山与他相遇的情形、有树下舞剑的他、也有端坐读书的他。谢虞不免颤抖,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张张画。
画笔精湛,画中人栩栩如生。可以想到那是林遥自安定下来后,思念他之时所作的画。
他急切地往书案上看,整齐堆放着一叠叠画卷,他缓缓打开,全是林遥想象中的他。他在树下读书,在山上打坐,在雪中舞剑,所有只画他一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掉落,此刻谢虞的心仿若在滴血,似乎他能听到雨水生中夹杂着的心碎声,如同纸张撕碎的“撕”声,又如同落花坠于尘土的“噗”声。
此刻谢虞觉得一切失控了,他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林遥,明明说过一刀两断永不相见不是吗?
明明自小便要做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不是吗,此刻他为何要玩弄人心?他闭上眼,不知该如何面对林遥,他转身想先行离去,林遥却将他拦住。
“想逃?”他抓住他一边手臂,因他身形高大又紧紧相贴作笼罩之状,谢虞像是被他搂在怀里一样。谢虞火速转身,不动声色地挣脱。
见他这般,林遥便说,“又相见了。”
谢虞沉默以对,他又说,“你是来找我的?”
“谁说我来找你。你莫要...”他急切反驳,话音未落却被打断。
“你不是来找我,何必独自来这里,堂堂剑门谢庄主,竟不知我与这茶楼的关系?”
谢虞被他一阵抢白气得脸色愠怒,转身道,“我是来质问堂堂望月楼,怎能如此编排我和师兄。”
上一回见面是在月色下,谢虞犹犹豫豫中不敢细看。此时才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如从前一般俊朗,眼里多了些温和,嘴角轻勾又多了一分戏谑。
“江湖传闻原只是编排,我还道谢庄主如今长进了,除了美人计还学会以身相许。”他刻意揶揄,语带不快。
“你乐于见我学会这些吗?”谢虞眼神暗淡,似乎有些伤心。他觉得林遥一定看透他了,认定他如今就是不择手段之人。
林遥一愣,本想与他置气逗他,却见他此刻的神情,瞬间心都化了,便看一眼案上说,“这些喜欢吗?”
“你画的?”
“我画的。”
谢虞内心矛盾,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林遥。来之前他劝慰不过是与他虚与委蛇,怎会做不到。
可是见到他,瞬间心下明了,他实在做不到。他与他之间终究有太多无法略过的东西。也罢,不过是片刻的沉沦,他输得起。
“你来找我去阳山取你所需之物?”他直勾勾盯着他。
“嗯。”谢虞低头,见林遥问得直白,便不敢再直面这人。
“你若想要,直接告诉我就好,我会替你做到。”他走近一步,伸手抬起谢虞的脸颊。
“我只问你,除此之外,可否有旁的缘故?”谢虞被迫看他,见他眼里满是灼热,便故作淡漠回望,“没有。”
“一点也没有?”
谢虞偏过头,“没有。”
他松开手,“好,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替你取回,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谢虞抬眼便见他眼里的疏离之色,“你留下陪我数日。”
谢虞惊诧,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很快又被黯然神伤取代,“好。”他又垂眼刻意不去看他。
他却伸手轻抚谢虞发梢,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刻意做此打扮,便是为撩拨我,我怎能不如你意?”
谢虞浑身一僵,他想驳斥,但无力感自心内蔓延至全身。此刻的难堪叫他只得闭眼,任意识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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