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还未到,鸾镜便如同往常一样,入座后先弹琴。赵渡没说弹什么,叫鸾镜自由发挥,她就从《嵇氏四弄》开始,分别为长清、短清,长侧与短侧,平时爱听这一套曲的人比较少。
它以雪为题,不够旖旎婉转,又不太喜庆,曲调以清冷悠远为主,要鸾镜弹这套曲子的只能是些爱自诩操守的文人墨客。
鸾镜总是私下练习指法时弹奏此曲更多。琴音阵阵如同泠泠落雪,忽而又像檐下滴水成冰,而清晨的冬日在冰凌间折射眩光。
赵渡斜靠在榻上仍是个没正形的样子,自顾自不知在想点什么,手里把玩着一个莲花白玉杯,里面盛着莹莹一泓酒液。
他并非对琴曲一窍不通,师尊教导他们时,除了武学剑法,别的诗词经典、琴棋书画也没放下,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赵渡字写得烂是他不爱写,若他能够认真一些,但也没有那么难以入目。
从琴道来说,毕竟李鹄是曲艺大家,他多少也耳闻目濡了些,自然能够听出来鸾镜此时此刻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以雪为题,有落雪之声,赵渡在心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雒州城外与逍遥刀圣杜冲对峙的楚秀。他的那把佩剑就叫雪踪。
师尊决定离开的那一年,给了楚秀和赵渡两把正式的佩剑。她出门了小半个月,回来时带了两把剑回来。
之前楚秀和赵渡用的都是凡铁,剑损坏了就罢了。城中打铁铺子里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比剑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一次性买十把上山,坏了就换。
“这两把剑轻易不会损坏。”师尊把它们放在桌上,叫楚秀和赵渡过来细看,“若你们好好保养,珍之重之,可陪伴你们百年。剑的色泽、长宽和分量都有所区别。”
“左边这一柄,剑身狭长,且份量更轻,出鞘时有雪白剑光。它韧性强,受力会些微弯折,但不可过度,尖端锋利无比,能轻易穿透软甲。右边这把剑更重,剑身宽,可受强力冲击,也可如刀一般劈砍人骨,是一柄可斩万人的杀人剑。”
“你二人自行选择。”
楚秀分别掂量了这两把剑,正如师尊所说,左边这把比较轻,而右边的更重,对腕力有要求,但他的腕力也不差,因此并不是问题。
然而他擅长快剑,右边的剑能够以势破敌,左边的那把则更容易出变化多端的快招。
赵渡没有上手,站在一旁只是问:“师兄喜欢哪一把剑?”
楚秀把它们放回原位,道:“你不试试吗?”
“我心里已经有了选择。”赵渡笑着说,“不如我们同时选剑,看是否一致。”
“好吧。”楚秀答应,两人同时出手,分别握住了不同的剑柄。楚秀选左,而赵渡选右。
师尊见两人都做了自己的选择,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只是道:“它们尚且无名,你们可为之命名。日后行走江湖时,剑是你们的第二重身份。”
楚秀不太会取名,总是容易陷入什么名字都好听,而选不出最爱的纠结之中,就说道:“请师尊赐名。”
赵渡拱了拱手,附和了师兄,不想让师尊给自己取字,但让师尊给剑取名他倒是很乐意,等师尊走后总归是个留念。
见两人如此,李鹄没有推辞,她本就才思敏捷,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朝云从小就喜欢用快剑,现今剑法初成,剑行轨迹等闲人辨认不出,且剑招变化极快,转瞬即逝,十分无常。但在你心中,你对剑法了若指掌,每一道痕迹都在你心间,并不是任意出剑,随性为之。”
“人生离散坎坷,但一切又并非无痕。”李鹄接着念出了一首诗,语气意味深长,“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后人就以鸿雪踪三字来提炼了这种意象。这柄剑不若就叫雪踪,又暗合了出剑的似雪白光。朝云以为如何?”
楚秀颔首,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说道:“多谢师尊赐名。”
轮到了赵渡,李鹄似乎早有准备,立刻道:“我见到这把剑的时候,就想到这应该是渡儿你喜欢的。你天性杀伐果决,这对于剑道本身是一件好事,不会被外物所困扰。”
“但这是一把杀人剑,而非君子剑,只会助长你的杀意而非克制。有此神兵利器,你行走江湖更是有了一大助力。对你来说,从来不是能不能杀,而是想不想杀的问题。若是剑名能提醒你切勿迷失在杀业之中,受持己心,倒也是件好事。“
“苦海无船渡,众生到岸难。你这把剑,就叫苦海剑吧。“
李鹄的谆谆劝诫,赵渡倒是垂首认真听了,但放在心上几分,就有些难说,李鹄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叫楚秀和赵渡两人出去练剑便是。
赵渡再次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对自己的苦海剑倒没什么感慨,只是不由地想起师兄的身世,怜惜之情如同丝线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头。
想到师尊虽然从未透露过楚秀的身世,但言语中却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只是当时两人都未有所体会。师尊说,人生离散坎坷,但一切又并非无痕。
正是因为有痕迹可循,赵渡才能查到真相,而楚秀才会来到环翠天音楼,两人又复相见。现在想来真是因果玄妙。
赵渡饮完杯中的酒,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榻上起来,看了鸾镜一眼,示意她跟上,他们回到昨日楚秀住过的那间内室。
“我会带你走,但我会点你哑穴,防止你发出声音。”赵渡说道,“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如果你能想办法避开人去拿,我倒是无所谓。如果没有,我们这会儿就该走了。”
鸾镜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要拿的。”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留念,那些金银珠宝,都是身外之物,何必为了它们多生事端。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在楼中镇守的杜冲,她说:“那万丈山庄怎么办?杜冲也在楼中。“
“他这会儿不在。”赵渡道,“其他事你不用管,我都已安排好了。”他不想过多解释浪费时间,抬手就点了鸾镜哑穴,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的情况,和昨夜没什么不同。
他抓起鸾镜的胳膊,把她架到了自己身上,她这个体重对赵渡来说都可忽略不计,他背着鸾镜,提气轻身从窗边跳了下去。
仿佛流星一般直直下坠,速度极快,夜风如刀一样割在鸾镜脸上,赵渡点了她哑穴真是有先见之明,否则鸾镜一定会情不自禁大叫出声,再坚定的心智都会忍不住害怕,更何况她此前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就连普通的轻功都没体验过,更不用说从四楼往下跳,一点速度都不带减慢,这实在太惊险了。
她紧紧地攀着赵渡的胳膊,生怕从他身上滑下去,那样真是尸骨无存。
赵渡跳到南北两楼之间的连廊上方被屋檐遮挡的阴影处,竟然落地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瓦片都不曾被震动。紧接着他等巡逻的人走过,继续往下跳,轻点过亭台顶端,一路提气疾行,带着鸾镜连过数重守卫,在几息之间就离开了环翠天音楼的建筑范围。
等到了坊外,他才把鸾镜放下,让她跟紧自己,左拐右拐地来到了某处人家的小院中。石桌边站着一个人,大晚上的不睡觉,显然是在等待来客。
鸾镜看了那个人一眼,觉得眼熟,但月色黯淡,她一时间看不大清楚那个人的五官,就没做声,默默地站在赵渡身后。
“我安排你的事,都办好了么。”赵渡说道。
“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个人走到赵渡与鸾镜面前,他的脸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中,叫鸾镜看了十分吃惊,“鸾镜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这个人不是他人,正是昨日同楚秀一同吃喝玩乐的书生杨护,此刻他仍然是一副书生打扮,但脸上的青涩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情稳重内敛,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我和楚秀近日有要事去办,不能带你一同前往。他会安排人手带你离开雒州,前往安全的地方暂避风头,不让万丈山庄的人找到你。等到风声过去,你自然能再与我师兄见面。”赵渡说道。
事已至此,鸾镜已经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赵渡,纵然心中有再多的忧虑,她也不会说出来,既然选择相信,就一路走到底罢了。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二位公子,今日之大恩妾身无以为报。”
“无需多谢。”赵渡说道,“只不过是师兄想带你走,而我服其劳。之后要谢就谢师兄。”
他说完又淡淡地笑了笑:“师兄没有亲人,你对他很重要。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写一封信,让人带给我,好叫他放心。”
他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若不是楚秀,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帮鸾镜重获自由。
要趁夜离开,就不必在这里多话浪费时间,杨护向赵渡行礼告退后,就带鸾镜到了后院,在那里有一个更为年长的中年美妇正在等待,正是楚秀那日所见责骂杨护的其母。可想而知,这也并非是杨护的亲娘。
“鸾镜姑娘,请随我来。”她说道。
进了厢房,屋子里头摆着一套布裙和头面,看起来就像寻常殷实人家所穿。中年妇人说道:“还请姑娘更衣。”
鸾镜并不忸怩,当即脱下衣服迅速地换了一身,把头上的发簪等物都取下来。
中年妇人引鸾镜坐到梳妆台前,端详了她的脸片刻,接着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往鸾镜脸上涂抹,又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
鸾镜看着镜中人,那完全就是张陌生的脸庞,就算是叫红萼过来,此时也认不出,只是在细节中改动,零零总总加起来居然有如此大的变化,她的眉毛向下垂得更厉害,比原先更浓,鼻子也更钝了,眼睛也没有原先那出尘动人的感觉,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而已,让人见了就忘。
中年妇人向鸾镜说了三人的假身份,她扮演的是杨护娘亲,叫仇大娘子,鸾镜是来投奔母子二人的丧夫娘家侄女,叫仇宝镜。
其实仇是这个女人的本姓,只是江湖上知道的寥寥无几,就连无相府中,知道她真正姓名的人也不多,只叫她鬼手,不仅是因为她那一手乔装打扮的能耐,更是因为她那一手能活掏人心肠的邪魔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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