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川一言堂乃是一处医馆,兼职做了客栈,专门接待那些江湖人。
曾也有人在此闹事,但都被传闻中无往不胜的“杀戮之花”好好惩治一番,便再也没人有这个胆子,都对一言堂的掌柜有礼有节。
除此以外,一言堂的掌柜自己也习得一手好医术,被江湖人趣称过一句妙手回春。一来二往,江湖上摸爬滚打的人便都喜好来这里喝几盏酒,几年过去,甚至不少帮派都在这里包场开个短会,一言堂也随之声名鹊起。
秦之渡负剑举步踏进一言堂,此处侠士满座,高谈阔论,待他进来也丝毫不受影响。
“诶,”秦之渡倒巴不得不被这群人认出来,只顺手捞了个路过的小厮陈二,问,“你家掌柜去哪了?”
陈二眼尖,一眼便认出他,赶紧挤出一抹谄媚的笑:“秦少侠!”
秦之渡应了一声,陈二便道:“掌柜的在帮楼上的客人看诊,您再多等片刻?”
“我找他去。”秦之渡屈指弹他脑门,回以一笑,“好好干活,就数你伶俐,还能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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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堂的二楼比之一楼安静许多,受过伤的侠客都在二楼歇息。
秦之渡依照陈二所说,径直找去二楼最深处的一间客房,抬手敲门,里边传来声文弱的回应:“谁?”
秦之渡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他那位老朋友,笑着招呼:“杀戮之花,一剑千金——你说我是谁?”
房中的老朋友顿了片刻,喜道:“是你?”
“不急,你先忙活。”秦之渡就近倚着墙,俯瞰着一楼风景,“有段时日不见,我还挺喜欢这样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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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和一言堂的掌柜从十七年前就认识。
彼时他虽是假死,却也一样身受重伤,气若游丝,多亏掌柜的把他捡回家里,贴身照料,否则他那身伤,少说也得多养三四年。
这位掌柜的姓阮名歆,秦之渡偏好叫他软软。
而阮歆人如其名,面冷心软,十七年来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无论对方是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还是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在他眼里都只是病患。只是常有些恩将仇报的家伙,这类人便会被秦之渡一剑了结。
两人初识时俱是二十来岁的光景,但秦之渡为了方便行动,后来几年都定格在十六七岁的模样,阮歆却已不知不觉,从当年的翩翩少年长成了如今年近不惑的中年。
他对秦之渡的来历不闻不问,只在醉酒时称他一句神仙,两人就这样颇为默契地维持着这段朋友关系。
但阮歆年龄渐长,早年试药试出一身的毛病,积年累月,早就把他逼得病弱不堪,时至今日,已不知多少年没再和秦之渡对饮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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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抱臂候在廊中,等来一声开门的声响。阮歆从房中探出头来,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满眼却是藏不住的喜色。
秦之渡迎上前去,却见阮歆刚从烤着暖炉的房间出来,猛地受了风,止不住咳了两声。
秦之渡只觉心口也揪疼两下,忙问:“你身体还是没有好转?”
天冷,阮歆穿一身素白的棉袍,捧着一只手炉,随口道:“天气暖和了自然会好。”
他笑着,眉眼舒展,秦之渡也不觉跟着笑。
阮歆早年是眉川远近闻名的玉面郎君,肤白如瓷、眸载星河,天生的俊秀模样。
加之他本性良善,配以如此一张面孔,便仿佛水月观音,引人朝拜。
当年不少适龄女子都对阮歆心生向往,阮掌柜成亲那日,不知多少人哭得肝肠寸断。
可如今风霜堆砌,昔日足令神仙也为之失色的儒雅君子,再不复旧时风貌。
秦之渡偶尔会想,或许他当初该教阮歆修道,至少可以青春永葆。
阮歆和他对视片刻,忽然蹙眉,淡淡说:“你好像瘦了。”
“……哪有的事。”秦之渡只是笑笑,歉然道,“上回我不告而别,这是来认错的。卫家的委托应该没搞砸吧?”
“银子都已入库,他可不敢欠‘杀戮之花’的钱。”阮歆开门见山,直接问,“你究竟去了哪里?”
秦之渡猜就知道他要问这事,叹了一声:“去到哪里不重要,但日后我也许不会再回眉川了,你顾好自己。我不在身边,你就少去义诊,不安全。”
阮歆听他这样说,脸色陡然一变,下意识捉住他的袖子,问:“你究竟要去哪?”
“……”秦之渡不忍骗他,只道,“软软,我回师门了。”
阮歆神情转厉,蓦然收手,连退数步,怒道:“你当年那一身的伤还不够重?”
阮歆不知他当年经历,一心只当他是在上修界受同门欺负,被人重伤后丢来了凡俗界。
“我回去自然有回去的理由。”秦之渡也有几分为难,他是真心实意地把阮歆当成挚友对待,实在不忍心骗他,“……但如若有人来问,还请你帮我圆一下谎,只说你和秦知渡是知交,而我是当年那个秦知渡的孩子,叫秦之渡,之乎者也的之。”
阮歆气得不行,胸膛一起一伏,又咳了数声,秦之渡连忙转移话题,眼神飘忽道:“其实这次来找你,还有一事相求。”
“……”阮歆瞪他一眼,寒声道,“说。”
秦之渡见他还肯搭理自己,松了口气,忙问:“若我不曾记错,熙和坊的住户都是眉川本地人罢?”
阮歆狐疑地觑他一眼:“你问这个作何?”
“我一位友人的父亲,前些日子外出探亲,死于匪患……但我记得熙和坊的住户都是本地人,从不与外地人通婚,不该有外出探亲这一说。”
阮歆和他说起正事,这才神色稍霁。
他在一言堂经营多年,对江湖时事了若指掌,只听这几句,就推测出了七七八八,当即叹道:“你说的是楼家那位罢?”
秦之渡不语。
他在听说楼明止是楼家人时,心情就颇为微妙。
倒不为其他,眉川只这么一小块地,楼家更是当地的大家族,要让他完全没听说过楼家,那也绝不可能。
只是他和楼家的孽缘,实则始于阮歆。
——阮歆多年前的发妻,便是在和离后头也不回地嫁进了楼府,甘心为妾。
“你不用避讳,我私心没那么重。”阮歆转身回走,推开一间无人的客房,朝秦之渡抬抬下巴,秦之渡连忙跟上。
阮歆关上了门,这才继续解释:“但有些事……恐怕你也不能解决。”
秦之渡蹙眉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阮歆一边慢条斯理地摆上茶盏,一边梳理思绪,缓缓道:“眉川今年的确不甚太平,除了楼家那位老爷,还有不少人都自称受到山匪袭击。其中不少都是无钱去医馆看伤,只能来一言堂求我帮忙的侠士……但我发现,他们的伤口大多是撕裂伤,根本不是刃器造成的切伤。”
秦之渡呼吸微重,问:“死了多少人?”
“……”阮歆定了定神,望向他,道,“据我所知,只死了楼老爷一人。”
秦之渡顿觉悚然,喃喃问:“所以,是针对我那友人?”
阮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兀自呷了一口茶水,继续说:“可我买通了仵作,楼老爷的致命伤是切伤无疑。如果那人就是为了引你和你的友人下山,很可能连你来找我,都在他意料之中。”
秦之渡猛然起身,急急忙忙地试图开门离开,却听阮歆立在他身后,冷声警告:“秦知渡,这次的目标,很可能不是凡人。”
秦之渡默然半晌,一时不知该怎么应话。
“……眉川周边最后一个匪窝,是你协助朝廷拔除的,现在究竟有没有山匪,你自己清楚。”
秦之渡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却是一派调侃的笑意。
他回身望向阮歆,偏着头,故作轻松地冲他眨眼:“我也不是凡人。”
“所以凡人不能解决的麻烦,自然要让我来大出风头了。”
阮歆和他相识十七年,当然了解他的脾气,只能咬牙切齿地恨他一眼:“——不可理喻。”
秦之渡哭笑不得,正筹措着措辞来哄他,又听阮歆说:“我也要去。”
“……”秦之渡这才稍稍失了点体面,愣了半晌,回绝道,“不行,敌暗我明,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阮歆牙痒不已,秦之渡看着他那副模样都感觉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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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和阮歆初识,是他计划中唯一的意外。
阮歆面冷心热,自作主张地把他捡回医庐,秦知渡的外伤看着可怖,却也只是危及凡人生死的程度,只消他养好神魂的伤势,那一身鲜血淋漓的外伤便也不足为惧。
但阮歆生就一双旖旎无匹的丹凤眼,鼻挺唇薄,神情淡漠,秦知渡第一眼望见他霜白的衣影,只觉得神魂动荡,意识恍惚。
当时阮歆年不过弱冠,立如芝兰玉树,向他道:“你伤势很重,不可多动。”
——他和姜琰的容貌,足有七八成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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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凡人,却连我都护不住?”
秦之渡莫名心虚,定了定神,赔笑道:“软软,我要和师门一起行动,带上你很不方便的。”
阮歆嗤笑一声,凑近了问:“他们都以为是匪患,谁会信你?”
“……大家见过他们的尸身,自然会发现……”
阮歆猛然拍桌,怒喝道:“我当然知道你厉害!你以前整天接些卖命的活计来干,就算带伤回来,我和你计较过吗?——可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和凡人比剑吗?秦知渡,你的命是我从雪山上捡回来的,我管你是修者还是仙人,这种摸不清底细的目标,我绝不准你擅自行动!”
“……”秦之渡动容的同时,也颇有几分头疼。
在阮歆眼里,他就是上修界神仙打架时被无辜殃及的那么个小弟子,和凡人比比拳脚还好,当真对上修者和魔物,又会只剩十七年前雪山初遇时的那么一口将断未断的气。
人总是恐惧未知。
即使对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徒,阮歆也不会怀疑秦之渡半分。
但上修界的来者就不行。
秦之渡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你和我一起。但你必须听我的。”
阮歆这才怒意稍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正想说句什么,却觉一阵头晕目眩,骤然失力。
对上秦之渡一双满是歉意的眼,阮歆更觉怒火中烧,低声骂道:“你…你什么时候……”
他分明早有防范,连肢体接触都不曾有。
秦之渡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就近扶去床榻,替他拉好被子,又把手炉塞进被窝,才说:“软软啊,都说我不是凡人,江湖那套又能防我甚么?”
阮歆还想骂他,眼睑却重得要命,秦之渡抚上他的眼,淡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我也不会出事,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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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压根没准备赶去楼府,他和阮歆对峙期间,就已收到一只翩翩而来的灵蝶。
这会儿料理好了阮歆,秦之渡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拎出那只钻进他怀里扑腾的小东西。灵蝶振振翅膀,传来莫衔梅刻意压低的声音。
“之渡,楼老爷并非死于匪患,致命伤的伤口边缘发黑,齐师叔说这是魔气,眉川多半有魔物出没。但齐师叔决定按下不提,亲自调查,正四处寻你,速回。”
这是他提前留给莫衔梅的灵蝶,因为灵蝶只有筑基之后的修者才能凝成,为了隐瞒身份,只能谎称是琳琅君所赠,仅仅留下一只。
之后再要联系莫衔梅他们,恐怕只能等齐嵊赶来抓他。
但秦之渡本来也没打算再联系他们。
他早在下山之前,就已怀疑“匪患”这一说辞,熙和坊住户对外地的鄙夷、阮歆提出的撕裂伤,不过是坐实了魔物侵袭的怀疑。但楼老爷身上的切伤也有魔气,可见这次侵袭的魔物绝非常见的低等魔物,至少是混迹在百姓之中,已经学会化形的魔物。
齐嵊的斤两,他这个大师兄最清楚不过。
既然有他在,那就轮不到齐嵊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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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自二楼拾级而下,陈二见了他,连忙迎上前来,谄笑道:“秦少侠,怎么这么急就走?”
“是啊……对了,你们掌柜的正在天号二房休息,你别让人去打扰他。”秦之渡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你去办。帮我传个谣,就说‘杀戮之花’的娘亲也是江湖中人,姓江名晏如。软软若来问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配合。”
陈二点头称是,秦之渡仔细想了半天,确定没有什么遗漏,方冲他轻轻颔首:“好好干,我今天得罪了软软,不便替你说情,下次再让他给你加工钱。”
陈二面上一喜,更是点头如捣蒜,唯恐秦之渡把这差事分给别人,恨不能拍着他那单薄的胸脯对天发誓,以表他对“杀戮之花”十成十的忠诚。
秦之渡和他说完,打衣穿过大堂,临出门前,方眺了一眼天边将颓未颓的夕日,独自往眉川郊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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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一人步出数里之远,来至郊外,确认四下无人,方拄剑在地。
化神期大能的神识越山过河,覆盖足有万顷之广,区区一个眉川,不过须臾便能尽收眼底。
这一次,他握在手中的也不再是被宋当歌绞成废铁的赝品销尘剑,而是自丹田内召出的本命销尘剑。
销尘剑剑锋曳地,不多时便随着他的动作,画出他偷师两辈子阵修,学会的唯一的一道阵法。
——聚魔阵。
他不比齐嵊琳琅君那类复盘案件精准打击的玄学修者,剑修自然是用剑修的法子,找不出罪魁祸首,就把疑犯通通杀光。
至少秦之渡用这招用了两辈子,迄今为止,屡试不爽。
但愿这次,也能顺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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