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远川如眉7

“我不曾瞻仰销尘剑的风采,但也常听他人说起。说他是举世独一的天才、是正气凛然的君子、是一剑山上下的骄傲……或许上修界中,能完美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只有他一人罢。”

是吗?他的名声已经好到这种程度?

在秦知渡“活着”的时候可是不少人痛斥他道貌岸然、薄情伪善——死了倒是引得所有人都扼腕怜惜了是吗?

秦之渡不禁发笑:“这都是谁说的?这么离谱。”

莫衔梅双眼发亮,正色说:“掌教。”

秦之渡:“……”

………哈???

秦之渡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连忙岔开话题:“逝者已矣,过去便过去了。倒是衔梅你,你是几岁进的一剑山?那寒玉梯,你可受得住?”

“啊,我不曾走过寒玉梯。”莫衔梅的神情又有些落寞,“我也不曾见过父母,自懂事起,我便在一剑山上,名字是掌教所赐。于我而言,掌教便是我的再生父母……只是这样的话,掌教是不愿听见的,我便只是自己想想,也没有和旁人说过。”

秦之渡没想到他的身世竟是这样,顿时为自己的揣测感到愧疚,一时无言。

可姜琰又究竟是为什么?

出窍境的大能了,何苦和一个小孩一般计较?

——莫非,莫衔梅也是他年轻时不慎犯下的错,只是姜琰心高气傲,不愿承认……

秦之渡的心思越发离谱,还是莫衔梅看出他神飞天外,隐约料到了秦之渡的意图。

“……我和掌教非亲非故,他不喜欢我,应是由于……销尘剑的忌日,正是我的生辰。”

秦之渡:“……”

就这?就这?就这?

秦之渡不得不再次直面自己猝然离世给师弟造成的心理阴影,甚至连累了无辜的莫衔梅,就因为一个生辰,就被伤害到如此地步。

好师弟,真是他的好师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来日师兄根除魔种,必定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叫一万声师尊都心甘情愿。

“那你的生辰该是……”

秦之渡回忆半晌,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的忌日。

还是联想到忌日当天也是姜琰的掌教大典,秦之渡这才脱口而出:“腊月十一?”

莫衔梅轻轻点首:“正是。”

-

腊月十一,听着便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秦之渡不再说话,记忆早已不自觉地飞去十七年前的腊月十一。

那天他准备好了一切,决定亲眼见着姜琰执掌山门之后便离开一剑山,再也不露面。

如果可以重来,他从未想过要让姜琰的掌教大典变得人尽惊惶、混乱不堪。

那日,秦知渡如往常一般无二,在日头还未爬上山巅时,便御剑飞去平海楼。

他同姜琰嬉笑几句,哄着师弟陪自己逛完了一整座一剑山——这是他暗地里许诺给自己的最后一程。

他不会死,也不会追求飞升,他要在暗处守望着一剑山的一切,即便藏身凡俗界,他也会是姜琰和一剑山永远的后盾。

姜琰面上冷淡,实则对他言听计从,秦知渡对此也心知肚明,乐得做姜琰冷脸使脾气的靠山。

哪怕只剩一次朝夕,他也想为姜琰倾尽自己的所有。

临进楼前,秦知渡突然瞥见了枝头灼灼的红梅。

像是一簇向死而燃的烈焰,缀在岌岌可危的雪山之巅。

一剑山爱种红梅,这是秦灼的偏好。

而平海楼的背后还有一大片的白梅林,那是齐嵊父亲的偏好。

——至于小师叔,小师叔偏爱什么呢?

小师叔偏爱给两个师兄的鬓角插梅花。

秦知渡也喜欢给师弟师妹插梅花,可自从姜琰打极夜山回来,他便再也不敢直视那孩子的眼睛。

他不敢猜想对方眼里的疑惑和憎恶,就像他不敢触碰姜琰回来时,身上数不清的斑驳的伤。

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秦知渡心念电转,手已自觉地折了一枝红梅。

艳阳初现,秦知渡逆着日光,踏在销尘剑修长的剑身上,从侧窗瞥见姜琰浴光的衣影。

秦知渡掐了一记诀,现身在姜琰身后,眉眼带笑,一如平常:“——阿琰,你果然在这儿。”

“师兄,”姜琰转过身来,对他的突然造访已经习以为常,“你来了。”

他原以为姜琰会开心,即将成为一剑山说一不二的掌教,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姜琰怎么……

秦知渡顿了顿,关切地问:“怎么,不开心呀?”

姜琰随之一愣,忙摇头,一如平时的恭谨:“不,还好。”

秦知渡见他面色发白,更觉忧虑,下意识伸手过去,追问:“是不是极夜山的旧伤又复发了?过来,师兄给你瞧瞧。”

姜琰该是害羞,挡开他的手,低着头说:“……师兄,我真的能做好掌教吗?”

秦知渡微愣,一时没能明白姜琰的担忧。

……但你当然能做好。你比任何人都合适。

秦知渡心下微酸,又觉愧疚——原本承担这份忐忑和责任的应当是他。

他享受了二十余年作为一剑山首徒的荣光,秦灼一直把他当成下一代掌教来培养。

可他不行。

他若为掌教,今夜或许又会成为一剑山的灭门之夜。

——不能。不能让一剑山历代前辈的心血付诸东流,不能让暗中窥视一切的贼人奸计得逞,不能让同门师弟师妹们再受屠戮。

秦知渡再度伸出手,想要如少年时那样再捏捏姜琰的脸,姜琰依然躲开了。

秦知渡不予计较地笑笑,轻声说:“不要怕,你就是最合适的。”

姜琰抬头,秦知渡与他对视,那一霎时,他相信姜琰的眼眸是远胜往日的明亮。

姜琰问:“我遇到不懂的,也可以再问师兄?”

秦知渡噙着笑,捉住他局促不安的手,握在手心里搓暖,却答非所问:“阿琰,不要担心了,等会儿所有人都看着你,师兄也会看着你。”

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刻,我都会看着你。

……看着一剑山最后的希望,和我最大的留恋。

秦知渡低头,朝手里呵了一口暖气,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姜琰的指尖。

“你会是一剑山最好的一代掌教,所有人都会知道,一剑山的那个步霜剑,长得好看不说,还众望所归地当上了掌教呢。”

纵是蹈火而死、万剑共指,纵是叛离正道、天下所弃。

粉身碎骨,九死不悔。

“——别怕,师兄算无遗策,定能护你周全。”

秦知渡抬手,把那枝红梅簪在姜琰鬓边。

姜琰难得没有反抗,束冠的少年,天赐的风流。

烈烈如火的红梅在他鬓角绽开,仿佛白雪地上一树绮丽无匹,也易碎至极的梦。

挺好看的,秦知渡想,只这一眼美人簪梅,就值得他后半生隐匿尘世,永远为这漫山红梅挥剑不止。

经年日月更迭,红梅枯朽,他的剑也不会停下,这是他的承诺。

他是一剑山的人,他的剑,也只会葬在一剑山下。

秦知渡低笑着问:“不相信我?”

姜琰伸手扒开那枝梅,冷冷清清地应:“信一点。”

“信我就好。”

秦知渡把那枝红梅摘下,衔在唇边,召来销尘剑:“那就请掌教赏面,陪师兄再玩一趟咯?”

直到此时,仍与往日无异。

姜琰本该陪他逛完一剑山,而他驱着销尘剑,把姜琰送上岌岌的玉台。

他会立在人群前列,以无比的虔诚和欣慰,注视着他最骄傲、最信赖的师弟。

他会在今日之后,寻一个合适的契机,静悄悄地离开一剑山。

如秦灼那般,消失在众人眼里,却能成为一剑山的倚仗、外来人的忌惮。

但他没能算无遗策。

那天,魔主出世,他当机立断,在自爆元婴前一瞬发出一只灵蝶。

栖居神冢不问世事的老怪物远在万里之外,如约护住他濒危的元婴,借着灵蝶笑他:“小秦子,这是第一个愿望。”

秦之渡忍着剧痛,小声说:“把我……留在魂灯的神识,带走。”

老怪物顿了顿:“是第二个哦?”

“……滚。”

老怪物沉吟半晌,淡道:“好吧,让本座吃了那点儿神魂,就不算第二个了。”

秦知渡浑身是血,更经受着失去神魂的剧痛,老怪物将他与魂灯的契约活活撕毁,生拉硬拽着他的整片识海,秦知渡只觉得痛不欲生。

他原本不想死在姜琰眼前,可他没有别的办法,魔主不是姜琰能对付的角色,甚至不是此时的他能对付的角色。

——还是带来厄运了。

这一世也如此,又连累了师弟。

疼痛之间,他侧目望去,但见姜琰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眸通红,擎着步霜剑的手亦是颤抖不休。

他在怕?

怕魔主吗?

……怕什么,师兄在呢。

秦知渡忍着剧痛,招了招手,销尘剑应召而起,直直地飞向魔主本体。

霎时间白光灼目,遮天蔽日。

他合上眼,依稀听见姜琰歇斯底里、悲恸欲绝的嘶吼。

秦知渡有些内疚,他没有见过姜琰失态,他不舍得姜琰哭,可他实在不知道该留给姜琰一句什么话。

他感觉很累,而且很痛。

他左思右想,在那须臾之间,闪过千百个念头,恍如走马灯一般见识了两世种种。

本来有一句很想告诉姜琰的话。

可是记不起来。

……那就不留了。

-

原来那就是腊月十一。

莫衔梅想了想,道:“不过我听师叔说,掌教每年开春都要离开三个月……就是去北边了。”

秦之渡问:“北边?”

“北边雪族遗址,都说那里会有补天石的下落。”

秦之渡沉默半晌,无力地牵起抹笑:“可那是假的呀。”

莫衔梅道:“掌教相信。”

“……可能上了岁数就会特别挂念以前的事?”

莫衔梅冲他笑笑:“什么啊,上了岁数不该渐渐地就忘事了吗?”

秦之渡也回他以笑,没有多言。

不会忘。

因为他也突然记起了十七年前他想说的那句话。

他原本是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

请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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