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眉川之东。
白雪皑皑,冷月濯濯。
秦之渡浑身都疼,他虽没有真的自爆元婴,但为了尽可能地重创魔主,他选择了比自爆元婴更危险的方式。
神魂炸裂的痛楚足够他铭记永生,可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都要比前世失去一剑山的绝望要好过数倍。
他在浑浑噩噩中睁开眼,入眼便是那张与姜琰足有五六成相似的面容。
于是即将出鞘的销尘剑被他按住,秦之渡眨眨眼,开口:“……你是?”
不可否认,因为那张脸,他的确对阮歆有了第一反应的亲近之感。
但也不过是第一眼。
第二眼、第三眼、第无数眼时,他都知道,阮歆就是阮歆,姜琰才是姜琰。
而白意秋随阮歆一道立着,注视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秦之渡没有费心解读,笼统概括为不合眼缘。
越冬之后,阳春十里。
秦之渡倚在医馆的门边,旁观着白意秋整理包袱,将阮歆递给的放妻书仔细折叠,塞进袖中。
阮歆身子虚,走不得远路,秦之渡便替他送白意秋离开。
他俩一路无言,直到白意秋登上马车前,才回过头,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阮歆心事深沉,不善言语,今后,还请秦少侠多多担待。”
秦之渡扶着马车,吐掉嘴里叼着的半根草,向她绽出一抹笑:“应该的。”
-
“无论你信或不信,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只是阮歆。”
销尘剑浴光破风,利落的剑吟传震四方。
阮歆接连避过数剑,目光落在秦之渡脸上时,突然低笑一声。
紧接着,他两唇启合,举重若轻地回应:
“——我知道。”
我知你待我赤诚,情义镌刻在眼底。
我知你对我真心,才争十七年朝夕。
销尘剑割断了阮歆左侧垂下的鬓发,他偏偏头,下颚贴着剑光掠过。
那一霎时,秦之渡停剑,阮歆垂眼。
一绺断发飘飘然地落在地上,阮歆抬足,踩上那一缕墨色。
断发很快被黑色的火焰点燃,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是秦知渡,我不信你的真心。”阮歆的身后燃起烈烈黑焰,他眸中无波,却像噙着莫大的悲戚,“而且你欣赏的阮歆,本就不是我。”
秦之渡愣在原地,只能怔怔地看着阮歆。
“魔物,是我引进眉川。”
“白意秋,是我让月君子娶她。”
“楼明止的爹,楼明月的爹,是白意秋为我而杀。”
“那些被魔物袭击,身染魔种的凡人,也是我的手笔。”
“……”
“只是因为你想要,我才给你一个阮歆。”
秦之渡一时不察,浑身都像被冰霜冻住,他动不了一步,而他的身边,燃起一圈密不透风的黑焰。
他的挚友阮歆,外冷内热,嘴硬心软,是个被红杏出墙也不愿伤害前妻的烂好人病秧子。
——无害、柔软、温和、心善。
这是他十七年间给阮歆下过的全部定义。
但他正站在楼府的废墟之中,遍地狼藉的眉川,茫茫众生的残骸,和眼前将他囚禁的黑焰——无不告诉他,阮歆此人,罪大恶极。
阮歆依然和往常一样,纤瘦孱弱,除却那双腥红的眼眸,他连咳嗽时向右偏头的习惯都和平日如出一辙。
可他不是阮歆。
仁者弑生,圣手屠世。
世间荒唐事总是一桩又一桩地出现在他身边,十七年的信赖都崩于旦夕。
——还有什么可以信任吗?
但阮歆抬起眼,阴冷的黑焰之间,他平静如常的面庞若隐若现。
秦之渡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极艰难地问:“一个都不能放过吗?”
阮歆不吭声,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无从说起。
但他那双殷红的眼眸,确切地在说,是。
秦之渡自诩清修多年,无悲无喜,这一刻依然感到莫大的沮丧。
随后他的视线中突然现出一道黑影。
——被他俩忽视许久的月君子突然暴起,掌心魔气化刃,霎时间向阮歆毫不设防的后背刺去。
秦之渡瞳孔骤缩,疾呼道:“软软——!”
但阮歆神色不见悲喜,只是冲他抬了抬眉,月君子的刃迅速扎进他的心口,连刀柄都几乎整个没入。
殷红的鲜血顷刻涌出,即使被那件玄黑的大氅压着,依然能看出他前胸的霜白衣衫也晕出血色。
而阮歆步子微顿,也没有转身。
月君子如释重负,嘴唇不自觉地哆嗦着,眼眸却迸出狂喜的色彩:“……阮歆,不要怪我。”
秦之渡目眦欲裂,一手抓上眼前阴寒的黑焰,任凭黑焰舐上他的手和衣衫,却没能像拨开迟别恨的结界一样生生破开黑焰。
阮歆警告也似地瞥他一眼,咳嗽几声,鲜血溢满他的唇齿,阮歆只能含糊道:“把手收回去。”
“——你把它撤了!”秦之渡鞘中的销尘剑暴跳不止,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恨不能立刻扑出去,斩杀了月君子。
震怒的情绪甚至带动浑身沸腾的血液,刺鼻的血腥味经久不去。
秦之渡不知道那是阮歆的血,还是他自己的指甲,掐破了手心流出的血。
阮歆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膝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地。
那一声闷响很轻,却似乎响彻天地,听得秦之渡浑身发冷。
月君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确定了那个仙长无法冲破黑焰,而阮歆也被他偷袭得手,已是垂死濒危。
他突然低下头,凌乱的头发藏住他神情扭曲的脸。
秦之渡拼了命地想要挥开黑焰,然而阮歆却像下了决心,一边不可抑止地咳嗽着,鲜红的血从他喉口涌出,一边竭尽全力地控着黑焰,秦之渡愈是挣扎,黑焰愈是高涨。
“活该。”月君子突然说,他咧开嘴,又抬手挡住笑容,只露出一双诡异的眼眸,隐忍着巨大的兴奋,“阮歆,你要死了。你终于死了!”
阮歆力竭,身体蜷成一团,却只是冷眼望着他,不发一言。
月君子被他望得发怵,神色陡厉,冲上前来揪住他的衣领,低吼道:“是你害死了意秋,都是你的错!”
秦之渡脸色发白,眼见着月君子骑在阮歆身上,掌中魔气化为无数把利刃,争先恐后地扎进阮歆的身体,原先擎着的长鞭则狠狠地绞着阮歆雪白的脖颈,逼得阮歆脸色通红,睫羽急颤。
“——你放开他!”秦之渡猛地拔剑,试图割断眼前的黑焰。
然而黑焰新生的速度极快,他只来得及在一片绝望中窥见月君子和阮歆影影绰绰的动作,以及飞溅而起的、不可逼视的血光。
月君子拼尽全力地攥着长鞭,唯恐再给阮歆丁点喘气的余地。利刃尽数没入,带起的血溅在月君子苍白的脸上,他顿了许久,直到地上横卧的人毫无声息。
月君子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颤抖着试探阮歆的鼻息,后者果然没有动静。
秦之渡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所有,然而把他和世界隔绝的黑焰依然没有消失。
月君子仰起头,缓缓站起身子,抹了一把脸。
“……我听到了。”他说。
秦之渡没能回神,只是看着阮歆的身体,两眼空洞。
月君子停了半晌,继续说:“秦知渡,我听见他叫你名字了。”
秦之渡这才抬起下颔,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销尘剑,”月君子这次没有再露出怯色,咧着嘴,低笑出声,“你没有死,你躲在一剑山上……我要告诉那位大人……”
“——是谁?”
月君子眼波微动,兴奋之余却还留有几分理智:“不告诉你。”
接着他便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嘴里喃喃地道:“我要找意秋,意秋还在等我。”
“白意秋已经死了。”
“不会的,我会找到她。”月君子横披着白意秋的那件衣衫,明明面容丑陋,脸上却挂着明媚无比的笑容,纯粹得像当年走马纵歌的白衣少年,“我要告诉大人,你是秦知渡,大人就会赏赐我——”
他说得很认真,面朝着细碎的阳光,一步一步走向他心中的希望。
——但他甚至没能走出这处偏僻的院落。
飒飒的风拂过月君子满是血渍的脸,他的身形忽然一滞。
一簇黑焰从他衣袖燃起,月君子只来得及一低首,看见心口处穿透的剑锋,而黑色火焰骤然拔高,瞬时将他吞没在那片刺骨的冷寒之中。
凛冽的剑光和熊熊黑焰之中,唯有一声凄厉的嗥叫。
连带着方才的少年,一同灰飞烟灭。
阮歆缓缓起身,有条不紊地掸落满身尘土,他脖颈上的鞭痕泛着诡异的青色,微有几分肿胀。
至于那些利刃捅出的创口,虽然依旧流着血,但被他拿大氅一裹,再也看不分明。
“不要脏了你的剑。”
他的话说给拿剑的人听。
秦之渡没有回头,他浑身燃着黑焰,活像一个黑色的火人。
刺骨的冰冷贴着他每一寸肌肤,连那双向来清润带笑的眼眸也被入侵,浮着一线狠戾的锋芒。
销尘剑上沾着一点血,两人都无心追究,究竟是阮歆的黑焰快,还是秦之渡的剑更快。
眼见秦之渡没有开口的意思,阮歆只好叹息着抬腕,驱开烈烈的火。
他又把大氅飞掷过去,遮住秦之渡一身的褴褛:“先治伤。我不会再对眉川动手了。”
秦之渡却没有接,而是掐了一记手诀,缩回少年身量,身上瞬时换回了一剑山的校服。
那件大氅最终落在地上,扑起一层薄灰。
阮歆假装没有看见,低眼拈开袖摆上的一点雪粒,秦之渡说:“我的剑早就脏了。”
从他前世魔种发作时起,沾染了师长亲友的鲜血的剑,早已不是他所向往的剑道。
权当它今日又脏了一次。
随后他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阮歆来不及捡起的手炉上。
“那只手炉还用得趁手么?”
“嗯。”阮歆闭了闭眼,“秦知渡,你杀不死我。”
秦之渡没有应话,手中的灵力幻化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他背对着阮歆,头也不回地屈膝半跪。
接着将那把匕首,重重地插在大氅之上。
刀刃透过大氅,透过地面,直直地立在一片玄黑色的燃灰之间。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院外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阮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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