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渡当然没有时间亲自返回山上,他只捏了一只纸人,纸人便幻化作他的模样,自觉回去一剑山聊作敷衍。
秦而他本人则御剑南下,飞快地向极夜山的方向赶去。
销尘剑并非用于赶路的法器,但秦之渡顾不得其他,每多耽搁一刻,揪心的愧疚就要逼得他喘不过气。
自他失去姜琰的音信,已经过去三个时辰,可他无法判断那边的情形,甚至不敢冒然求助外援——也找不到合理的身份来求助外援。
秦之渡半路给姜琰发了一只灵蝶,以关怀师尊的名义问他身在何处,可灵蝶去而复返,竟然未能找到姜琰的下落。
——但他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丧失信心之前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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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山前黑雾缭绕,死气沉沉,唯独临点处绽着一点耀眼的灵光。
灵光深处,姜琰雪衣孑立,宛如玉雕。
秦之渡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仔细用灵识扫视四下,确定无人,才敢扣好幻相面具,扶剑上前。
说他是近乡情怯也好,总之他还不敢对姜琰坦白。
清了清嗓,秦之渡开口:“步霜剑阁下?”
然而姜琰没应。
他仿佛化作了真正的玉雕,生得一张天下无双的脸,长眉斜飞,凤眸睥睨,眼底却看不见一丝光亮。
秦之渡心下一突,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中了招,此时已经身处幻境,下意识伸手拉他:“姜琰?”
“——你最好不要碰他。”
秦之渡动作停下,销尘剑豁然出鞘:“谁?”
周围忽然暗下,那人的声音故弄玄虚地回荡在一片昏黑之中:“你这小子又是谁?”
“……”秦之渡转回过身,蹙眉打量四周,“你先说你是谁,我再考虑告诉你。”
对方回以冷笑。
秦之渡猜到对方的修为在自己之上,且姜琰处境不明,犹豫半晌,还是率先低头:“晚辈步皓江,散修出身。”
“步、皓、江?”对方品了半晌,直言不讳,“哪来的小屁孩,没听过。”
秦之渡无言片刻,道:“晚辈才疏学浅,还不值得入前辈的耳。”
“不错,还算有自知之明。”
秦之渡正想追问他的身份,乍然间,黑雾中却惊响了万钧雷霆。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秦之渡心如擂鼓,一时间辨不清是那雷声更响,还是自己的心跳更响。
此人的修为何止在他之上!
剑意如雷,轰轰烈烈地咆哮而来,肆虐于昏黑的云烟之中,电火骤燃,撕出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的唯一一道光亮。
秦之渡蹙眉旁观,神色微动,一个答案悄悄浮上心头。
那人的笑声爽朗利落,即便如今听来多了几分沙哑,但他依然记得对方曾经将他举过头顶时,也是这样张扬的笑声。
秦之渡握剑的手止不住发颤,直到对方再次开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老子就这一剑,控制不好准头,你护好他,否则下一剑就劈你头上!”
秦之渡缩缩脖子,连忙称是。
风雷汇聚在他们头顶,电火也愈发密集,藏匿在暗处的前辈言出必践,果然控制不好准头。
秦之渡心中默念罪过,一手揽着姜琰撤退避让,眼见纷落的电光险险和他们擦过,惊得一头冷汗。
那位前辈把剑修暴力拆迁的原则贯彻得淋漓尽致,压根不找什么阵眼,动荡的雷霆摧枯拉朽般杀灭了幻境最后一丝灵气。
雷声渐止,幻境也随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倾塌。
秦之渡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在吗?”
“老子命硬得很。”前辈声音中的疲惫越发明显,“你带他去找他师兄,秦知渡知道该怎么做。”
秦之渡言语微顿:“……秦知渡?”
前辈语气又多了几分怒意:“你他妈一个剑修不认识秦知渡?”
“……呃,认识。”秦之渡更小心了,“但秦知渡……十八年前就……”
前辈怒道:“有话直说,婆婆妈妈的讨打!十八年前就飞升了?那你就找齐嵊去——总之送去一剑山就完事,这也嫌累?!”
“………”
秦之渡闭了闭眼,打断前辈的骂咧,轻声说:“秦知渡十八年前就不在了。”
对方的声音果然停住了。
过了许久,前辈问:“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鸦雀无声。
远在千里之外,一剑山最高处一座洞府中的大能周身一颤,结印的双手逐渐松开,缓缓地握成了拳。
秦之渡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前辈再次开口。
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毕竟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位的声音了。
——小师叔,任平生。
一剑山的白梅是为齐沉洲而种,红梅则是秦灼所好,而今红梅与白梅皆已不再,只剩当年最喜斗酒纵马、云游天下的任平生。
可秦之渡也有多年不见任平生——在他选择自闭生死关之后,一剑山再也无人见他。
幻境最终如任平生所言,很快分崩离析,昏沉的黑雾仿佛被剥落的外衣,渐而露出其中荒唐的本质。
秦之渡转过头,姜琰站在他身畔,双眸微阖,不远处便是修复完毕的两界临点。
秦之渡松了口气,轻轻握住姜琰的手腕,后者没有回应。
眼前极夜山的结界亦有破损,但并不碍事,只需要秦之渡在端详姜琰之余分神修补一二。
无论如何,这一次也幸免于难。
姜琰睁开眼时,就感觉到脉门处源源不断地涌入的暖意,低头一看,对方搭在他手腕上的两指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秦之渡咧着嘴冲他笑,姜琰瞥见他微有几分发白的脸色,立刻抽回手腕,不自在地别过头:“你为何在此?”
“眉川事了,左右无事可干,就来找你。”
“散修都这般闲?”
秦之渡眯着眼眸,得意洋洋:“不闲谁做散修?”
姜琰不再理他,走去临点处确认了一遍结界的修复情况,又依次听过秦之渡先前发来的灵蝶,双眉逐渐舒缓开来。
秦之渡心里莫名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果然看见姜琰伸手掐蝶,似乎是要给自己回信,当即骇得脸色一白,一把拉过姜琰,殷勤道:“步霜剑阁下,接下来想去哪里?”
姜琰被他打断了动作,强忍不耐,道:“自有打算。”
秦之渡觍着脸道:“带我一个嘛。方才救了你我的前辈说让我送你回一剑山,这就回去?”
姜琰果然被他吸引注意:“前辈?”
“是啊,可厉害了,一剑引来多少雷电,那气势,我再修炼一百年也是白搭。”
雷电。
这个意象太过直白,剑修中能有如此剑意的实在屈指可数。
姜琰应该同样记起了任平生,也有片刻失神,问:“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啊。”
姜琰眼中现出明显的失望,但他很快整理情绪,淡道:“我不回山。”
秦之渡猜也知道这个结果,姜琰独自来极夜山修复临点,莫衔梅他们也无异议,足以推出姜琰平时就一贯如此。
“那你要去哪呢?做个伴呗。”
姜琰睬也未睬,兀自召剑,临别时才微微侧眼:“我欠你一笔,有难时可上一剑山寻我。”
秦之渡:“怎样算有难?”
姜琰:“死了。”
秦之渡忍俊不禁,追问:“无难时就去其他地方找你?”
步霜剑迅如白电,霎时载着雪衣仙貌的姜琰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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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他想追着姜琰跑。
担心姜琰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则是姜琰这回真的和他撞了行程。
先前为了齐嵊之事,秦之渡寄给神冢的灵蝶,就在不久前来了回信。
留在神冢的老怪物冷笑连连:“你就剩最后一个愿望,用在一个死不了的师弟身上不嫌浪费?”
“我答应了别人要找他回来。”
老怪物道:“嚯,你要真这么讲信用,当年说好会一直陪着人家,不也照样跑路了?”
秦之渡觉得自己还能狡辩一下:“现在不就陪着?”
“人家步皓江一往情深,关你秦知渡什么事?”
秦之渡被他的用词恶心了一瞬,反问道:“你也懂一往情深?”
“不懂,但姜琰瞧着对你挺情深的,可惜遇上的是个负心汉。”
秦之渡无法解释,只好一言带过:“他还年轻,哪来这么多情深情浅。你快些,能不能找到齐嵊所在?不能的话就自觉承认,也不是第一次丢脸了。”
老怪物冷笑着回答:“本座看你可怜,提醒一句——你之后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秦之渡摸摸鼻子,眉头皱着,但没有收回前言。
老怪物等了片刻,轻轻一叹。
“——目光短浅的东西。雪族遗址,滚去找吧。”
秦之渡想了想,还是追问:“将来我会遭遇灭顶之灾?”
“本座又不是昆仑镜,你问这,那飞升的雷劫算不算灭顶之灾?”
秦之渡默然。
“你说得对。是福是祸,总得遇上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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