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乌夜啼·楔子

小小村落,隐于群山之中,孤村百里,渺无人迹,荒草萋萋,长而及膝。细细辨认,方可见山间羊肠小径,弯弯曲曲,蜿蜒向内。

漆黑夜空中一轮圆月,月华被村中家家户户点燃的火把光亮掩盖,鼓点声伴着少女清亮的歌声悠扬,在村子中心的一片空地上响彻,火光点点,映亮了无边夜色。

明明应当是热闹的场景,但除了唱歌的少女,在场村民老老少少百十来人,各个面无表情,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木然的脸,显出几分诡异来。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位拄着拐的老人。

头发灰白,肌肤松垮,眼睛周围布满大大小小的黄褐色斑痕和皱纹,眼珠混沌,看模样应当已过耄耋之年了。

此人眼珠小,眼白多,灰白的头发和皱纹没增加慈祥感,反而随着岁月流逝更加显出有些凶相,此刻垂着眼皮,还未开口已显出几分凶态。

“小蝉,出来吧。”此人面朝着一道简陋屋门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几分不耐。

屋门开着,里头一道微弱的烛光摇曳,却无人应答。

老人垂下眼皮,不耐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李婵,别耽误了时辰。”

“村长?”

旁边一个模样忠厚的中年男人看一眼老人的脸色,询问道。

老人垂着眼皮点点头,中年男人会意,便要进屋,“请”人出来。

屋内传来少女低低的啜泣声。

不待中年男人进去,身形单薄的少女缓缓走出。

这被叫做小蝉的少女精心装扮过,身着五色彩裙,梳高髻,额间点着鲜艳的朱砂,十分美丽。

但细细看去,这少女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清秀,脸颊犹带着稚嫩的痕迹,此刻面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啜泣着不肯再向前。

今天是秋分。按照沉璧村的习俗,每年秋分的时候,要选一位“荷花仙子”,“荷花仙子”夜游沉璧村,为村子祈福。而这名唤李蝉的少女,就是今年被选出的荷花仙子。

李蝉惨白着脸哭泣,抓着木质的门框,迟迟不愿迈出家门,村长眼中的不耐更加明显,苍老的声音阴冷冷的,“被选中做荷花仙,是你的荣幸。别再哭哭啼啼,惹怒了神灵。”

“娘。”李蝉的眼泪流的更凶,整个人都止不住战栗,望向旁边穿着灰色裙衫,头发已经花白的妇人求救,“娘,我不想做荷花仙。娘,我害怕。”

妇人的眼睛也是通红的,但是面对着女儿的哀求,此刻却表情木然,声音死寂,“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小婵,去吧。”

眼见这李婵不愿配合,村长敲了敲拐杖,旁边的两个中年男人上前,就要押着李婵上轿。

李蝉泪眼朦胧,环顾四周,只见到一张张麻木的脸。

逃不掉的,都逃不掉的。

李婵眼中仅剩的一点光亮也熄灭了,闭了闭眼睛,木然地向外走去。她身量尚未长成,五色彩裙的裙摆拖在地上,沾上泥泞尘土,却无人在意。

“上轿吧。”村长收回目光,拄着沉沉的拐杖向前走去。

四位穿着短打的利落少年抬着一顶竹轿,落在李蝉面前。竹轿或许因为年数长了,并不是竹子的黄绿色,而带着点红褐色的斑纹,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李蝉别开目光,抬步上轿,一双手紧紧攥着身上的裙衫,浑身紧绷,似乎极为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起。”竹轿左前方穿着褐色短打的少年轻喝一声,四个少年一同发力,将竹轿稳稳抬起来,托在肩头。

沉璧村的游神祭典开始了。游神祭典,是为了祈求村子来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沉璧村总共五百来户人家,家家户户门口点着火把,挂着菖蒲,敞开屋门,村民们站在家门口,等待迎接游神队伍的到来。

开路的是几名赤膊的青年,背上绘着五彩的纹饰,推着红色的大鼓,鼓声震天。

紧接着是几名彩裙的少女,身量体貌相仿,虽不如李蝉模样俊俏,在火光掩映中却也显出几分俏丽模样来。少女们歌喉婉转如黄莺啼鸣,唱着古老的歌谣。

“游神祭,荷花仙。神灵享,怒火平...”

少女轻灵的歌声,带着诡谲,在这夜色中绵延不绝。

再往后,是八位傩舞者,都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每年的游神祭典,都是由他们主持的。八位老人带着樟木制的傩面具,面罩浅青色轻纱,腰围五色彩裙,踏着鼓点和少女的歌声跳着傩舞。

或许因为年龄大了,动作也不那么灵巧了,一步一顿,一步一顿,和着少女轻灵的歌声,更显出几分滞涩诡谲。

傩舞者后面,就是抬着“荷花仙子”的竹轿了。

美丽的“荷花仙”坐在上头,浑身战栗。

奇怪的是,这样偌大的村子,这么多的村民聚集,但是除了游神队伍的鼓声和歌声之外,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没有交谈,没有嬉闹,每个村民的表情,都有些像是李蝉母亲的表情,木然僵硬,好像还带着点紧张畏惧,就连孩童都没有发出半点调皮嬉闹的声音。

一双双孩童的眼睛,黑黝黝的,直视着游神的队伍,眼睛是孩童独有的黑白分明,可是那与成年人如出一辙的麻木神情,与那幼童的眼睛,却显出几分不协。

起风了。

不知不觉间,山坳里幽幽吹起了风,村民们家门口竖着的火把被吹得摇曳起来,众人的影子拖曳在地上,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形状来。

咯吱。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竹轿之上,原本轻飘飘的竹轿忽然下沉了一些。

几个抬轿子的少年脚步微微一顿,脚步似有千斤重,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乌云遮蔽山岗,前头的队伍仿佛无知无觉,八位长者仍然伴着鼓声和歌声跳着傩舞,动作在摇曳的火光中愈发显出几分僵硬来,原本热闹的鼓声和歌声也拖出几分阴诡的长调。

“继续走。”眼看竹轿已落后几步,左前方那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少年硬着头皮小声喝道,几个少年颤抖着扛着竹轿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却再不似一开始整齐,抬着的竹轿也不免有些摇晃。

嘀嗒,嘀嗒。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泥土地上的声音,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响起。

几个人垂着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竹轿里头浓郁得散不开的血腥味却死死缠绕在几人周围。

咀嚼声渐渐停了,竹轿仍滴滴答答地洒落浓稠的鲜血。

那东西还没走,在竹轿中盘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抬轿子的几个少年手心都已经被汗湿透了,手心有种粘稠的恶心感觉。

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

那东西,还没吃饱吗?会不会袭击他们?几个人的心紧紧绷着。

这个游神祭典,已经持续了三十年。每年献出一个女人给那东西,那东西吃饱了,就不会再伤害村子里其他人。

他们村子就这样和那东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十年。

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东西的胃口会不会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每年一个女人,会不会不够?

那恐怖的咯吱声仍在响起,几个人神经紧绷到极致,手脚都已经失去知觉,但也不敢丢开竹轿,不敢抬眼,像个僵硬的木偶人,凭借着身体的本能继续向前走。

那东西似乎在犹豫,腥臭的味道几乎扑到他们脸上,几人紧张恐惧,胃里一阵痉挛,差点呕吐出来。

好在,腥臭的味道渐渐远去,那东西走了。

几人再也控制不住,轿子跌落在地上,几个人都扑倒在路旁,用力呕吐起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

而随着逐渐跌在地上,轿中的少女也滚落出来。

少女的尸体已经僵硬了,还维持着一开始的坐姿,双目圆睁,面目狰狞,额头上被开了一个大洞,浓稠的鲜血流了满脸,身上的五色彩裙也都被鲜血浸透,脑子里却空空如也,脑浆已经被吃尽了。

竹轿上的红褐色斑纹也更加多,更加深。

目睹了这样恐怖的一幕,村子里的人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整个村子仍旧是寂静的。

村民们麻木的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点庆幸,接下来的一年,又可以平安度过了。

之前那灰色裙衫的妇人拖着脚步上前,搂着女儿已经僵硬的尸身,神情木然,“小蝉,你先去吧,你爹,你娘,村子里的所有人,都逃不过这一天的。”

“李婶,别说胡话了。”村长表情阴沉沉的,拄着拐杖走过来,指挥着还趴在一旁吐的几个少年,“过来帮把手,把小蝉的尸身收敛了。”

几个人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帮李婶扶起李蝉的尸身。

“小蝉!”一个皮肤微黑的青年从人群后头挤出来,跌跌撞撞跑过来,用力把他们都推开,搂着李蝉的尸体,哀痛欲绝,“小蝉,小蝉,对不起,我来晚了。”

“郑仓,你怎么跑出来了?”几个人面面相觑,目光闪躲。

村里人都知道,郑仓和李蝉是一对儿,但是这次选中了李蝉献祭,郑仓知道后,在村子里大闹了一场,被村长叫人绑了关在地窖里。

他们平日和郑仓关系不错,但是他们也不敢违背村长的命令,况且,是李婵自己倒霉,抽中了这签,也怪不得他们。

几人想着,目光里多了几分理直气壮,上前拦住郑仓。

郑仓恶狠狠瞪着他们,“那东西不会满足的,总有一天,会是你,是我,我们谁也躲不过。”

几个人讪讪地望着他。

“把他绑了关回地窖去。”村长沉着脸敲了敲拐杖,声音阴沉沉的。

“郑仓,别闹了,跟我们回去吧。”几个人慢慢上前,郑仓咬着牙和他们扭打在一处,他虽然力气大,此刻眼见恋人惨死,更是疯了一般挣扎推搡,但是也敌不过四个人一起上,很快被制服,绑了起来,押送回地窖。

“郑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其中一人轻轻叹了口气,“村长也是为了保全大家。”

与其让全村人都生活在随时会丢掉性命的恐惧中,他们每年献祭一个人,保全村子里的其他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怎么不献祭我,不献祭你,不献祭村长?”郑仓红着眼睛惨笑一声,说着为了保全大家,却只把女人推出去送死,这就是他们村的人性。

这人被噎了一下,嘟囔道,“这祭典搞了三十年了,先前也没见你跳出来阻拦过。”

还不是因为,这回抽中的是他的心上人李婵。

“要是没有这个祭典,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呢,说不准已经埋在地底下了。”

“别跟他说了。”另一人拉了拉这人的衣服,“走吧。”

那人这才不再与郑仓争论,跟着同伴一起钻出地窖,用一把大锁把地窖门锁了起来。

郑仓跌坐在原地,身上手上还沾满了恋人李蝉的血。

郑仓呆坐半晌,才从袖间抖出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是他刚才和他们扭打的时候趁乱抓的。郑仓的手被绑着,艰难地用石头磨着手上的麻绳,他要逃出去,逃出这个村子。

一定有人可以对付那东西的,郑仓满眼恨意,他要除了那东西。

地窖的门被锁上了,从里面打不开。

郑仓握着那一块尖尖的石头,躲在阴影之中,表情如同受伤的野兽,微黑的脸庞紧紧绷着。

地窖里头没有光,郑仓也不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里面呆了多久,久到四肢都已经麻木了,尤其是握着石头的那只手,已经感觉不到了。

“郑仓,吃饭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终于响起,沉重的地窖的大门被拉开,日光照进狭小阴暗的地窖,里面却空无一人。

郑仓呢?来人匆匆放下饭菜,进来查看,却被一石头击中了后脑,扑倒在地。

郑仓从门后出来,颤抖着手扔掉石头,摸索着换上来人的衣服,低垂着脑袋走出地窖。

求救,求救。

他要出去求救,和尚,道士,一定有人能除了这东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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