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阿玉本以为是去长音宫
不想
出了弦音殿
那家伙竟让人牵了两匹马过来
“听说那晚你是纵马入得倚梅园”
黑袍男子将缰绳递了过去
“沂水王家的女儿，骑马应不是问题吧”
“你这是，想要到宫外去喝”
“怎么，害怕了”
“是啊”
“我是真的怕你”
“这酒，便下次再喝吧”
少年转身欲走
却被人自身后猛的抱起，一同坐上了马背
“哎，你这家伙”
阿玉回身便是一掌
对方一个抬手，利落的架开
“你若不愿自己骑，本君不在意与你共坐一骑”
“放手”
这家伙今日是要赖上他不成
少年无奈
只好飞身跃上另一匹战马
出宫看看也好
自从来了天音岛他便一直住在星月宫，除了上一次睡着被带到了太簇府
还从未去过哪里呢
长音街
据说乃是王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现下尚未出正月
大街小巷红红火火很是喜庆
与中原那些深陷在战火中的人们不同
这里的人生活得很安逸
脸上都挂着无忧的笑容
百姓看见夏侯御风
赶忙跪拜
他们口中呼唤的不是冰冷的万岁
而是
天神护佑，君上安康
看得出
他将天音岛治理得很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家伙竟带着他在城中兜转了一整圈，算是凑了凑年节的热闹
方才出了王城
天音岛自西北向东南，成条形延伸
王城在西北侧
长波城在其西面
已是整个岛的尽头
靠海
那边住的，大多都是一些渔民
九律城在南
面积最大，也最繁华
乃岛上的商业中心
落音城在东，大多是民间工艺作坊
只不过
当年撤离时急，除了五部十二族的将士，就只带出来一部分百姓
以至民间传统工艺缺失严重
如今
除了一些自中原传过来的零散技艺
大部份都是新兴的鲛纱织锦
穿珠首饰
用做输出交易，补充国库开支
五部所居之地则是在外圈
自九律与落音二城，向东南延伸
徵音部百年前虽已去了中原，但岛上仍替他们留了属地
徵音军暂由琴君统管
再远些，便是十二部族的领地
可以说
暮青琴君的强国足兵政策实施得非常成功
上岛之初
人口数不足五十万，如今已经翻增十倍不止
前方的路，越走越荒凉
少年皱了皱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大冷的天往城外跑
这家伙还真是能作得很，这会他已经有点后悔跟他一起发疯了
“怎么，你怕了”
阿玉懒得理他
只留心着四面的环境
应是北城郊外
北面乃是冰雪覆盖的大地，是历代琴君王族的坟冢
“你是想带我去见清音琴君”
来了这么久
若非自己一直病着，早该去拜祭一下他了
男子扬了扬眉
这女人反应还真是快
道是用不着他多做解释
路上无话
二人一路向前
日落时分方才到了地方
面前乃是一座雪山，高耸入云
少年一愣
“清音琴君没安葬在君陵吗”
“这是义父自己选定的地方”
夏侯御风静静道
“这座山乃是岛上最高的位置”
“他说，这样便可以看到中原的方向”
阿玉只觉心下一阵阵的酸楚
清音琴君
默默爱了母亲一辈子
甚至就连死后，还想看到她去往的地方
这样的深情令他
既敬重，又心疼
少年抬头看去
这山还真是高
若是内力未损之时，凭轻功上去不是问题
只是现下
却是有些犯难了
下一刻
男子一踏马背，拉着她一跃而起
借着山石之力
一路向上
直至雪山之巅
方才将人放开
他带着她
来到一处坟冢前
静静道
“义父，我带笑颜圣女的女儿来见你了”
阿玉赶忙解了披风，扔至一旁
“你应该早些与我说的”
拜祭先人如何可以着红
好在自己里面穿的依旧是白衣
夏侯御风目色微动
这一点
道是他忽略了
这女人一向胡闹
他本也不指望她能够懂礼数，知规矩
不想
她竟还能注意到这种细节
少年整了整衣袍
向前一步，跪了下去
“清音琴君，我是王凰”
他在墓冢前叩了三拜
用的，乃是世家的祭祀礼仪
之后
却未起身
而是换了个姿势继续跪坐在墓前
“请原谅晚辈的失礼”
“来了岛上这么久，方才过来看你”
“凰儿感激前辈为我安排的一切”
“只是”
“对不起，我不会嫁给夏侯御风”
“希望前辈可以谅解凰儿的决定”
男子一直静静的陪着
听到这里，面色一变
刚想开口
阿玉道
“有件事，我一直未与舅舅和瑶琴姑姑讲”
“不想他们知道了伤心难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其实，母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便就离家出走了”
什么
夏侯御风猛然一愣
太簇笑颜离家出走
为什么
当年她不顾一切的离开，不就是想要与那个男人长相厮守吗
为什么又要离家出走
阿玉道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时常带着我远走大漠，漂泊江湖”
“踏遍天涯海角”
“四处找寻着她的下落”
“却始终”
“没有母亲的消息”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出身于天音岛，只是总看到父亲望着大海发呆”
“他或许以为，她已回了岛上”
所以
当日在天衡山上
听见自己抚琴，他方才会那么激动
天音岛避世而居
外有涡流机关
若无人引领，外人是无法进入的
“小时候我总是追问父亲，母亲为什么要出走，他始终闭口不言，只说都是自己的错”
“直到来了岛上，看到星月宫中的一切”
“听瑶琴姑姑讲起你们三人的过往”
“凰儿方才知道”
“当年母亲为什么会与父亲起了争执，甚至不惜离家”
“其实父亲也不想惹她伤心”
“只是”
“与东海王府的婚约，乃是早年便定下的”
“很早”
“甚至，早于他与母亲的相遇”
“凰儿一出生，东海王便派人送来了婚书聘礼，父亲不想失信于人，方才应允了这场婚事”
“却因此，失去了母亲”
一滴泪滴落入雪地，晕做一个细小的雪窝
那是自小便深藏在心底的痛
这些年漂泊在外，他一直有在暗中找寻着母亲的下落
却杳无音信
幸得九郎说，她的命星仍在
他们终有再见之时
“清音前辈，请你一定不要怨怪我的母亲，她从未忘记过与你的承诺与约定”
“也请你保佑凰儿，可以寻得她重返家中”
男子的脸色变了又变
终是
静了下去
少年仍絮絮的说着
“对于这场婚约”
“我想当年你只是想要一种寄托，而母亲，则是含了希望”
“她希望你莫要蹉跎人生，得遇良人”
只可惜
事与愿违
他们三人，到最后
其实
谁都未曾拥有真正的幸福
清音琴音一生未娶，而母亲与父亲也未做到想象中的那般
琴瑟和鸣
一世静好
“你就那么不想嫁给我”
冷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阿玉抬头
“彼此彼此”
“你不是一样也不想娶我吗”
对方不言
于是他又道
“对不起夏侯御风，我的人生早已偏离了沂水王凰的宿命”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嫁给你”
“何意”
“你想听吗”
“听听也无妨”
今日带她上来，本就是想与她好好说说话
因为只有在义父这里
自己方才能真正的，平心静气
“我的人生，不在闺阁而在江湖”
少年悠悠的开口
江湖
听她如此说，男子道也不觉太过意外
其实他早已有了猜测
一个世家女儿，如何会有那么高的武功
还有她那些古怪行为
“我的故事可能会有点长，你确定要听”
男子俯身
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
而后
方才将人拉起
天地冷寒
那一袭白衣显得格外单薄
于是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
阿玉本想拒绝
夏侯御风冷冷道
“你最好别惹我，这里不是星月宫”
“也没弄弦可以护你”
于是
少年十分识时务的披上了
“跟我来”
“别吵到义父”
不知何时
又是一场漫天的大雪
飘飘洒洒而降
男子拉着他转来转去，进了不远处的一间木屋
点起油灯
燃起火盆
里面有桌有凳，竟还有很多酒
他随手拿了一坛递过去
“说吧，夜还很长”
室内
陈设简陋，却一尘不染
必是时常有人打扫
“你经常过来这边”
“我不想义父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偶尔会过来”
“陪他说说话”
“弦弄病重那天，你也是来了这里吧”
难怪当日全宫上下都寻不到他
“嗯”
那天弄弦去了长音宫，责怪他不该出手伤了王凰
他们吵了一架
自己心里憋闷，便来了这边
不想一回宫就听到他病重的消息
还好有她在
“谢谢你”
“什么”
“救了弄弦的性命”
“我是大夫嘛，应该的”
少年随口喝着酒
却是一愣
“京都七叶雨”
凌霄阁的酒
竟都卖来了这里
“看来你是常喝了”
这女人
还真是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
不是舞刀弄剑，便是饮酒纵欢
“讲讲你的故事吧”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
也不好奇她的任何事情
如今
却很想知道
阿玉静静的喝了会酒
方才开口
“母亲早年离家，父亲常年在朝中”
“小时候，是三个哥哥陪着我一同长大”
“长兄大我六岁，性情温润体贴
“对我最是宠溺”
“二哥长我三岁，他的情子虽有些孤冷”
“却是外冷内热”
“三哥只略长我一点，小时候我们时常玩闹在一起，每每我闯了祸他都会很仗义的替我担着”
“那时候，除了没有母亲的陪伴多少有些遗憾”
“其他”
“应算是十分幸福”
“长兄与同郡的祝家小姐许有婚约”
“祝姐姐长我四岁”
“我与她，几乎是相伴着长大”
“她便如我的亲姐姐一般”
“那时候我就在想，日后成为姑嫂我们定也会相处得十分融洽”
“只是可惜”
“事情的结果往往与想像不同”
“她与长兄虽有婚约，却无情动”
“大哥是沂水军前锋营的少将军，十五岁起，便常在军中”
“父亲希望他可以早些成亲，行军打仗也好有个牵挂”
“不至于少年冲动不管不顾”
“况且母亲不在，家中也需要一个女主人”
“于是便与祝伯伯商量，将婚事定下来”
“这样，祝姐姐便可以以王家长房少夫人的身份，统领内宅”
“那一年”
“大哥十七岁，她十五岁，我十一岁”
“家中操办喜事”
“本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却不想，祝姐姐竟偷偷喜欢上了一个外乡书生，情根深种”
“她不愿嫁给我大哥”
“她说”
“只将大哥当做兄长，并无男女之情”
“她想与那个外乡书生私奔”
“远走天涯”
“当时我还小，其实并不太明白男女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看到她哀求的泪水”
“忍不住想要帮她”
说到这
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
急灌了好几口酒
方才继续道
“于是，我便凭着自己的小聪明，瞒着家里，计划着帮她与那个书生一同离开”
“本以为成全了她，大哥以后还会遇到其他女子”
“会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幸福姻缘”
“只是”
“我错了”
“大错特错”
“我从不知大哥对祝姐姐的感情，竟是那么的深厚”
“岁月里，他深爱着那个女孩”
“期待着与她红烛帐暖，共携白首”
“而他的美梦，却是被我给打破了”
“凭生第一次”
“大哥与我发了火”
“他说了很多话”
“那些话却是令我越听越心惊”
“当时我只想着成全祝姐姐的心意”
“却从未想过，她跟着一个不知根底的男子远走他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与危险”
“更不知大哥的心，有多么的疼痛”
少年突然抬头
一向笑意盈盈的眼中已是氤氲一片
“是不是感觉这故事，有些熟悉呢”
大哥与祝姐姐，还真的很像当年的清音琴君与母亲
只是文鸢姐姐却没有母亲的幸运
她心仪的男子，并不值得相托
夏侯御风心道
没想到笑颜的儿子，竟与义父承受了一样的痛苦
这种时候
他本该嘲讽一下的
只是
看着面前女子含泪的眼，那些话
却如何也说不出来
只道
“后来呢”
“祝姐姐离开后大哥十分伤心，他颓靡，他酗酒”
“彻夜到天明”
“曾经那么飞扬洒脱的一个人，没几日，便消沉得不成样子”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我当时很自责”
“悔恨”
“却无济于事”
“后来有一天，大哥突然留书离家”
“更将我的自责推到了顶点”
他又狠狠的灌下一口酒
“当时的我很害怕”
“害怕他会像母亲一样，从此没了踪迹”
“我想去找他”
“可是那时候的我还太小，什么都做不到”
“大哥离开了，二哥变得更加沉默，三哥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我害怕呆在家里”
“于是”
“不久后，也离开了家”
“离家出走还真是你们沂水王家的一贯风格”
一个两个
全都那么不省心
“是啊，当时我的就是这般懦弱与无用”
阿玉涩涩的笑了下
多少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起这段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往事
甚至连大哥与阿尘都未说过
不知为何
今日竟当着这疯子的面
一股恼的全说了出来
“当年母亲的出走是一种抗议，抗议父亲与东海王府结亲”
“兄长的出走是想要找回那个女孩，至少，确定她的安好”
“而我”
“只是在逃避”
他抬头看着对方，突然笑道
“你知道当时我想做什么吗”
“我走了很久很久”
“爬上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
“然后，就想要从那里跳下去”
男子猛然一震
一个孩子
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
她竟然
想要轻生
都不知当夸她有勇气，还是胡闹了
他只觉自己的心
也跟着一紧
“你，跳下去了吗”
定是没跳
否则她又岂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自是跳下去了”
什么
跳下去了
“那如何”
“你还活着”
“因为我命好”
“山下面有一个武功很高强的老头”
“是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还收我做了他的徒弟”
“并将一身内力悉数相传”
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的武功这么好
夏侯御风心道
这女人还真是好命
这种写在话本子上的故事竟也能让她给遇上
一瞬间，他竟有些庆幸
她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