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要说运气这回事,王砚砚觉得对这玩意儿越是在意,它越不搭理你。当初干房产中介这行时,王砚砚就没觉得自己可能不是靠这个挣大钱的命,她没有仔细想想全家三口人,除了卖烤肠这门手艺能稳稳赚钱糊口钱,别的干一行亏一行。

她爸王启德加盟过香锅店,事实证明,一根根烤肠攒来的毛票压根不够挥霍一口口卖不出去的香锅。她妈妈在建材城做过餐饮,但遇到了强悍的竞争对手严华那一家子,据说严兴邦扔了数只死耗子在她妈妈的店门口才导致生意一落千丈——这个“据说”王砚砚也不敢反驳,毕竟她那会儿记事了,脑海里还留有妈妈李勤芳拿着苍蝇拍招得有气无力、半天还没一个顾客的场景。

她父母两口子心比天高,每每和王砚砚数道起家学渊源总要讲是蚕丝发家、兼营大米,放在今天也算丰华镇的中粮集团。王启德饱含憧憬地说着他爸爸传下来的话——当初他家祖上在丰华镇有商店九爿,宅屋四栋,全镇最豪气的除了“那家黑心的”,就数他们王家。但是家道中落的原因有很多,不是一把火给烧掉了,就是被国民党日本人给抢了,或者被黑心的那家给逼倒了。总之王启德向女儿传承了好几种故事版本,每次讲解都以他捏着白酒杯看着远方的疑似本家基业的徽派建筑惆怅无语而告终。家业怎么垮掉的可能还是个迷,但王启德垮掉的人生却是真的。

虽然王砚砚也懂得点常识,晓得现今镇上大部分建筑都是近几十年修的徽派,只有“那家黑心的”等少数几户人家的祖宅才正儿八经保存着翘脚檐斗拱这种老派江南风格。她也曾认真地提出过疑问,王启德小眼一横,“当然是我们家的,我们家从徽州迁来的,侨置郡县那会儿就去徽州了!”可那本破家谱里明明写着来自湖南。

但从父母的真情实感和真实遭遇中,王砚砚心里有了数:她家祖上风光两三日,后代倒霉一世纪。不像“那家黑心的”,祖上阔过,家道中落过,但又迅速反弹崛起,凭的就是一个字:运。

因为运好,能从国家那得到一大笔赔偿金,做什么生意就成什么。这些不说,连和他家渊源颇深的某个南洋老华侨亲戚,都将这辈子的积蓄房产交给了严珑的姑姑严华。

而一家门倒霉透顶的王砚砚却在大专毕业时连遭三大打击:妈妈被出轨撩骚又亏钱欠债的爸爸气到脑溢血,她自己一心想搏把大的将打工和省吃俭用的钱投到股市亏本70个点,以及她发现自己似乎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

她读了一所本地高职的大专专业,学校由几家中专合并而来。当初选专业时王砚砚傻了眼,发现满目都是“管理”类,房地产管理、交通运输管理、物流管理、采购与供应管理……在足足十二个“管理”外,初中文化的李勤芳一眼揪出电脑屏幕角落里的“电子政务”,说这个一看就是稀缺性的,适合你以后考公务员。并且对别的专业挑三拣四:护理是伺候人甚至被神经病砍的,药学可能要搞出人命的,计算机的名堂你没那脑子搞,动漫设计是什么鬼东西?

于是王砚砚名义上学了三年名为电子政务、实际上就是从计算机应用和其它管理中东拉一盘西捞一勺的专业后,学校就取消了这个学科。而她拖着箱子在义乌找了个电商美工的活儿,P了三天塑形内衣就自动出门——因为被主管摸了几次屁股。

再辗转到上海,做客服、卖奶茶、当前台、去便利店值夜班、专业上门保洁、甚至去医院做陪护……兜里只剩两千块不到的王砚砚为了生存什么活儿都试过,得出了一个结论:靠出卖劳动力赚钱真的太难了!她也不是没被人指过道儿:这么辛苦做什么?一次撒网十个二十个经济适用的“哥哥”,择优录用几个,一个月就能从公司四人间搬到虹口一居室。她姿色要是充分利用好,平台踏对,哥哥找准,不说住汤臣一品宝格丽,起码也能畅想一下在国金汇当名媛。

她还真听同事说过名媛价格,除了租房购物吃饭健身这些日常花销,老哥哥给力,还年发七位数。听到发愣的王砚砚最后拍拍自己属石头的脑瓜子,“真当了名媛,我妈会打死我。”更关键的是,她属于钱少事儿多的人,干不出为了钞票捏起鼻子装瞎的行当。

名媛路是断了,可有天下夜班,她坐在路边台阶上吃肉包子加茶叶蛋,一旁坐着几个和她吃同样的房屋中介,个个头发数得油光水滑,口罩拉到下巴大口吞着包子,却很亢奋而激动地说,“妈的小赵真是走了邪运,那个破地段,一千两百万的房子他说卖就卖掉了。人家卖一套吃半年,他能吃两年!”

“那是多少?”王砚砚直接问。

中介一看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笑眯眯将最后一口包子往嘴里送,左手伸“1”右手伸出“8”,含混不清又羡慕地爆破发声,“十八万!”

顾不上脸上沾了中介喷出的包子渣,王砚砚眼珠子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两周后她就成为一名房屋中介,底薪三千,比同期进公司的本科生少五百。

进公司后,她被鸡血灌得膨胀,听到看到的都是什么区域销冠年实际收入几百万,再不济她待的这家店销冠也进账八十万。王砚砚也算实事求是,觉得八十万太难,毕竟那是少数人能做到的事。她就取个中位数,年赚四十万得了,要不二十万也行,再差十五万也能接受,烂到底好歹也能做点租单赚个七八万吧?够她在上海租房吃饭还能省下两万给家里。

两万块家庭补助是李勤芳给王砚砚的要求,毕业那时她就明确说了,她夫妻两人一个病一个作,手头的钱折腾没了。家里对她“要求不高”,一年两万块是个心意。她似乎不知道刚毕业的普通学生有多难,荷包里底气不足,二房东三房东那里付二押二付三押三就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剩下的那点钢镚吃饭都成问题。最窘困时,她微信钱包里就剩下7块钱。想了一圈能借钱度日的,最终目标锁定严珑——王砚砚最终还是忍住了,欠谁钱也不能欠严珑的,这会让李勤芳和王启德的家门荣耀毁于一旦。

于是王砚砚硬是挺下来,一天吃一顿挺到瘦了十五斤,挺到她在房产中介公司连续三个月都没开出一单,靠那三千块底薪一点点攒房源客源。不晓得带看房都数不清多少次也没成交,最后硬是熬到开出第一张租单后,王砚砚奖励了自己一顿金拱门,一边吃着汉堡一边在店里哭得稀里哗啦。

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李勤芳不稀罕听,眼下她只对一件事感兴趣,“你怎么忽然回家了?”

王砚砚干笑,“想你们了呗。”

李勤芳扫视着女儿这辆车,说大几十万买这么部车,攒着买房不好吗?她并不喜欢住在丰华镇,尤其梅雨季,家里的水汽跟苍蝇似地趴在墙面窗上,抽湿机都得开三台。更别说大溪一到阴天就像思量着干坏事,满肚子臭水坏水的味道源源不断逼到岸边。受够了潮气臭气的李勤芳这辈子都想离开丰华镇,也差点离开。至于差的什么?李勤芳归结为一个字,“命”——去城里买房的首付款倒是存起来,谁料王启德要搞什么加盟连锁?

眼看王砚砚慢慢出息起来,竟然和她爸一样是个手指头漏风的,一年赚几十万,存个两年就有首付,她却买了辆不顶事的车,被撞了还只要五千块。想到这,李勤芳气得哼了声,“我搞不懂你。”

王砚砚知道李勤芳数落她的三部曲,“我搞不懂你”算是最温和的,表达一位母亲对成年女儿的无能为力,却不得不依仗女儿的帮助又不能得罪,只能用这一句骂不像骂的话抒发郁闷。除此以外,“黐咗线”和“窝囊废”则是往年的主流。王砚砚问李勤芳你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丰华镇人,为什么老用“黐咗线”这句广东话骂人?李勤芳一愣,从那以后几乎很少用了,于是王砚砚不再是黐咗线,而和“窝囊废”越绑越深。

说到正事,王砚砚讲这次回来要带李勤芳去补牙,毕竟上下两颗牙齿豁口这么多年,李勤芳习以为常,王砚砚却见多识广了,觉得太损个人门面。李勤芳就是舍不得看牙的钱,愣是从五百块熬到五千块,到现在一万块。她熬适应了,该吃喝就吃喝该吵架就吵架,人可以缺牙,但不能缺心气。

母女俩为看牙的事儿争了几句,王砚砚依旧无功而返,说算了,看你自己吧。将李勤芳送到家门口她就开车去汽修店,4S店她不想去,这破车去那儿修理费就要翻几番。左右二手车,找家能凑合的补一补拉倒。她和家里说买车二十多万,其实压根不需要这么多。这辆车是同事给她抵债的,估价十九万。同事急于套现,咬牙十七万出手。

将车安排好,王砚砚暂时不想回家,出于职业习惯,她边走边抬头观察四周居民小区。丰华镇隶属于楠城,这些年赶了好几拨春风,从旅游热门到互联网经济再到新能源,却通通擦边而过,只赶了个人场没赶上钱场。倒是房地产行业火了十几年,均价一度逼近三万五奔四万而去,高得像李勤芳这样买不起的人只能干瞪眼,“究竟是谁买了这些房子啊?”

买房子的人里就有严珑的父母和哥嫂,丰华镇一套算是她家人的根,平常工作回家也方便。市区的三套则都写了严珑哥哥的名字,一套她父母住,一套归哥嫂打理,剩下一套就租出去。别看严珑平常不联系王砚砚,她家的事王砚砚却一清二楚。除了自己母亲李勤芳那边情报不断,王砚砚主要的消息源便是严珑咖啡店里近期单飞的小店员,最近严珑四战失败的事儿就是打她那晓得的。

但王砚砚有原则,轻易不会主动找严珑说话。小时候严珑似乎没脾气,被没心没肺的王砚砚拿捏了整个九年义务教育。再大一点,王砚砚忽然间失去了这份拿捏心气——中考结束,她俩分数差了二百多,一个轻而易举去读名校,一个灰头土脸进了普高。填完志愿回家的路上,王砚砚在记忆中最后一次搂过严珑的肩膀,用大姐大的语气嘱咐她以后放学去普高门口等自己一起回家。

严珑说好,王砚砚开学第一天等了她一小时,严珑才从公交上挤下来。两所学校间竟然没直达公交,打车又蛮不划算,于是一个倒车,一个干等。一个怯怯懦懦说对不起,一个横眉冷眼说你存心的。那之后严珑就一直对不起下去,王砚砚也发现她起码也是半存心——严华发现开学第一天侄女还是被镇霸掐着脖子回家,主动要求每天接送严珑躲开王砚砚。

都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母校附近,怪不得王砚砚又想起严珑那个脾性和脸一样白茫茫的人,白得委屈,白得那么逆来顺受,似乎看不到这之外的强烈色彩。她暗笑了声,隔壁潮汕牛肉火锅店的热气从窗户口飘出,伴随着的还有严华那个大嗓门,“五千块你都不还价啊我的好侄女?你心疼吗?你怎么老怕王砚砚啊,你究竟被她捏住什么辫子了?”

王砚砚闻言眉毛一提,转身盯着那扇玻璃后委屈的白脸,严珑正低头尝调料,听到姑姑的话就放下筷子羞涩笑起,“这……没什么辫子啊,我和她也算朋友。”

“也算?”王砚砚听了想撸袖子掐她脖子。

“朋友?”严华说就没见过这号朋友,韭菜紧着你这块地拔,羊毛逮着你只羊薅。你要是没把柄在她手上就振作啊严珑,别天天蔫了吧唧的姑姑着急知道不?你这样以后就算结婚了还是会被婆家欺负的。而且全丰华镇都知道你和王砚砚从小不对付,被欺负的却总是你,你这人设再不扭转名声就彻底完蛋了。

严珑的白脸忽然跳上红润,细长柔软的睫毛动了动,她小声说了句,“我大概……不会结婚。”至于名声什么的,深居简出的她没感觉。

王砚砚听不清严珑那句话,直接凑近窗前看也算朋友像是青梅其实是她受气包的严珑,对方也发觉不对劲,转头看向窗户上骤然压上的黑影,“啊”了声,脸色瞬间僵硬的严珑忽然缓和,轻声细语问道,“是……修车钱不够吗?”

严华这下倒想掐她,王砚砚反应更快,她垫脚伸出手轻轻捏了严珑脖子,“看微信!”

“黐咗线啊!”严华骂侄女不争气的谈判技巧,又冷瞥王砚砚,“讹诈吗?”

王砚砚嘿笑一声,索性松手走进火锅店,大大咧咧坐到严珑身旁还挤了挤她。直视严华片刻,王砚砚喊服务员加碗筷,“就是讹你怎么着?”

果然不省油。严华夹了块肉送进嘴里恨恨嚼着,“你报警吧,走程序!我就知道私了没那么快。”

“别别——”严珑发现微信里刚刚躺回那五千块,心里讶异的同时又泛起一股怪异的感动,而王砚砚也自来熟地夹菜,“你不是几年都没工作吗?我可不会欺负学生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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