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商的密使来到了莱国。
“莱侯乃王族,何故为此叛逆之行?”
听闻“王族”二字,莱侯余忍不住大笑起来:“吾之先祖、莱国的始封君是成汤之从兄,成汤伐夏桀,先祖追随左右,立下了赫赫战功。然大商代夏之初分封亲族功臣,膏腴丰美、毗邻王幾之地尽归他人,先祖却被封于最东之莱地。东土古国与部族林立,莱国战死了几代先君,才有了这一方疆土。”
“自仲丁起商历经九世之乱,无力约束四方诸侯,莱国亦因侯位纷争而衰落,被诸国侵吞了许多土地。至武丁时,王能征善战,商之国力重归于盛,以齐、徐为首的东土诸国再次臣服。吾之烈祖上告于武丁王,恳请索回故地,武丁王却言道莱与王室虽是同族,却分属疏远,东土归顺于大商者,其一视同仁,不会为莱国而兴兵攻伐。”
商使暗道昔年莱国国君无法在战场上取胜而夺回故土,却妄想让先王武丁和大商之师为其平白征战,何其荒谬。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劝道:“大商为天下共主,要向天下人展现的,不止是武力,还有仁义和胸怀。是时东土诸侯纷纷降服,先王武丁若为莱国几代之前的失地而肆意东征,不仅有违共主之气度,而且会扰乱征西与伐南之谋划。”
“但此次的情形大为不同,大王自会发兵征讨反叛之国。莱侯若能弃叛逆而助大商,您能获得的,可不止是从前的失地。”
来使的许诺固然美好,但莱侯余想到成汤和武丁对待莱国先祖之事,不由得悲愤交织。何况莱国立于东土五百年,比之王族远支,历代莱侯更为认同自己是莱国国君、东土之人。
“阿父,我想去骑马,仲父家的从兄弟们都会骑马了。”
正当莱侯余的耐性已无、欲下令处死商使时,世子系突然跑了过来。
莱侯余的面上颇有些为难,系十一岁了,是修习武艺的年纪了。可自己年过三十方得此独子,万分珍爱之下,迟迟不敢让他做出任何危险之举。
“系,长大些再骑真马吧。”
莱侯余的话甫一落地,竟缓缓屈膝,高大的身躯趴下来,双手撑地,要给儿子当马骑。而世子系早已习惯这一举动,他欢呼着跃上了父亲的背脊。莱侯余踉跄几步,稳住了身形,开始在莱国的宫中“行走”,世子系则是兴奋地在“马背”上笑着、喊着。
此番场面着实惊到了一旁的密使。不过他略加思索,便觉此行的目的更容易达到了。
好一会儿后,世子系玩累了。莱侯余命人送他去休息,方才站起身来,想要处置来使。不料来使却率先说道:“莱侯爱子之心昭昭,可您毕竟年岁渐老,一旦不能得享高寿,世子将如何自处?”
莱侯余的神情瞬间变得阴沉如云,他猛地一拍案几,樽中酒水四溅:“莱国既加入东土联军,已非商之臣属。我心绪不安时,可是会将人扔进沸鼎中。”
面对强烈的威胁之意,密使却轻笑了一声,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天下众多诸侯的国君之位,乃至大邑商的王位,虽名义上是父死子继,可有时却免不了兄终弟及。何也?儿子年幼孤弱而弟弟羽翼丰满之故尔。莱侯得子晚,您的同母弟却早已是子嗣繁茂,将来……”
莱侯余的担忧之色如墨染般迅速在脸上蔓延开来,他呆呆地望向前方,仿佛看到了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商使的话语大胆而直白,如同锋利的刀刃划破了莱侯余内心最深切的隐忧。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二弟孔武有力的模样,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数个子嗣。画面一转,则是自己骤然离世、系孤苦无依的境况。两幅图景交错闪现,令他的心头好似刀绞般疼痛。
“再者,即使莱侯能够压制住母弟一脉,那些公族旁支和外姓之臣又是否全然可靠?亲兄弟、亲叔侄之间尚有血脉羁绊,其余人可是没有这些顾忌。”
密使的话环环相扣,每一句都戳中了莱侯余的心思。
莱侯余平复住神色,回怼来使道:“齐侯已将女儿许给吾子,莱国的前景,无需他人劳心。”
密使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嘲讽:“齐国是东夷实力最强之诸侯,齐侯燮的元妃是大商王女,倘若齐侯没有反商作乱,莱侯确是给世子寻了一门好亲事。但今时不同往日,大王对东夷诸国的叛乱极为愤慨,誓要踏平带头谋乱的齐国。莱侯可要仔细思量,莫要让莱国成为齐国的陪葬。”
莱侯余沉默了,日光照进宫殿内,映出他的脸庞上变幻莫测的阴影。无疑,对于反商之事,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之念。
密使见状,立即摆出一幅无比诚恳的姿态:“莱侯若愿归顺大商,商师与莱师合力,定能胜过叛乱的东夷诸国。而将来,大王必当全力扶保您的独子坐稳侯位。有大邑商作后盾,又有谁能撼动世子的地位?”
“把这口鼎搬出去。”
莱侯余命人撤下了殿内的铜鼎。鼎内之水犹在沸腾,那原本是莱侯余为商使准备的归路。
厉兵秣马、筹措粮草,足足准备了将近一年,商王受率师亲征。他誓要打一场大胜之战,令敢于明晃晃地组建联盟、挑战商王朝统治秩序的东土诸国不得翻身。
战鼓声起,尘土飞扬,东土盟军与商朝大军对峙于广袤平原之上。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莱侯余突然脱离本阵,率部疾驰至商王受麾下,举起兵器,高声宣布归降。
自大邑商的密使来过后,莱侯余权衡利弊之下,终是答应了商王受的邀约。并且他与商王受合谋,临阵倒戈,给了盟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幕如同晴天霹雳,令东土之军阵脚大乱。齐侯燮惊愕之余,迅速扫过混乱的军阵,随即恢复了镇定。他挥出长剑,剑尖直指天际,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勿乱!我东土之勇士,岂会因莱侯之变而退缩。”
言罢,他率领战车阵冲锋,如一道锐利之箭,切入商军之中。
然而,商军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齐侯燮虽英勇顽强,却终究寡不敌众,在被商师精锐包围后,血染战袍,力竭而亡。他倒在了这片誓死守护的土地上,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悲壮。
莱侯余的阵前倒戈之举,极大的扰乱了东土联盟的军心。首战失利后,盟军呈现出了难以挽回的颓势。
“商王究竟许了伯父何等利益,竟令伯父做出这等背天逆人之举?”
莱宫中,公孙赐怒斥着莱侯余,一旁的武士持戈护卫,以防公孙赐伤到莱侯余。
“赐,汝父虽与吾异母,然吾一向视汝为亲子,汝当知晓吾的苦心。”
公孙赐是莱侯余的异母弟之子,父亲已亡故,莱侯余原本谋算着让他在将来辅佐世子系。面对公孙赐的质问,莱侯余的心中有几分羞惭之意,然更多的是对公孙赐的气恼与失望。
“东土联军与大商交战本就无有十足的胜算,莱国公室既为大商王族,莱师与大商合兵作战,击败东土叛逆岂非轻而易举?”
闻听莱侯余此言,公孙赐目光如刀,冷冷地说道:“商王暴虐天下,吾耻于与其同族。伯父为莱国之君,纵使因畏强而投商,亦不当行阵前倒戈之事。”
话毕,公孙赐径直走出了莱宫,尔后一路疾行回到了自己的采邑。
“此乃吾邑泰半之积蓄,赐愿为东土生民尽微薄之力。”
昔年北狄来犯东土、东土诸国共御狄人之时,公孙赐曾与鲁国的世子铭并肩作战,彼此结下了情谊。公孙赐将采邑内的大半财富变为粮草武器后,来鲁国寻世子铭。
世子铭长叹了一声:“恨赐不为莱侯也。”
“铭,如今战况不利于东土,吾于兵法韬略不甚了解,但有一念欲言,是否有希望在交战时斩杀商王受?”
姜嬟走了过来。她是齐侯之姪、鲁侯之甥,一年前嫁为鲁国的世子妇。
“极难。”公孙赐叹息道,“商王受的战车有数层防卫,且未见他在作战时率先冲锋。”
姜嬟、世子铭和公孙赐不由得想起了因身先士卒而阵亡的齐侯燮,三人面上尽是哀伤之态,姜嬟的眸中已泛起了泪光。
忽然,世子铭握住了公孙赐的手:“赐,那年我们与北狄人对战,发现他们的战法迥异。”
公孙赐亦回忆道:“北狄人在作战时少用战车,而是以骑兵为主。相较于战车,骑兵防御弱,但……但甚是迅疾。”
对视间,公孙赐已明了世子铭的构想。
“我已有破敌之策,然未有万全的把握。嬟,你速回齐国。”
夜色深沉而寂静,只有微弱的点点星光在闪动。鲁宫内,世子铭轻抚过姜嬟的肩头,目光中满是不舍和决绝。
商师侵入了鲁国境内,世子铭想让姜嬟回齐国避难,姜嬟却回绝了夫婿的请求:“铭,我愿与你同生共死。”
世子铭轻吻了姜嬟的额头,再次开口时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决:“来人,送世子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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