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与莱国毗邻,风俗相近,皆好巫信巫。齐国巫祝临死前的呐喊,令齐人和莱人皆是心下浮动、议论纷纷。
莱侯余极为焦躁不安,纵使他不相信所谓的诅咒,也不得不考虑此言对于吞并了一半齐国国土的莱国的影响。
“君上,臣等已占卜出了破解之法。”
莱国巫祝之首走了进来,告知莱侯余他们占卜多日的所得。
莱侯余闻言急忙问道:“何法?”
“世子娶先齐侯之女。”
“什么?”莱侯余大惊。齐国已灭,姜姮虽还有王室甥女的身份,但商王受会对掀起叛乱的异母之姊的女儿有几分顾念之情?何况自莱侯余在阵前投商的那一刻起,这桩婚事就已名实俱废了。
巫祝见莱侯余并不情愿,于是拿出了准备好的劝说之辞。此破解之法当然不是占卜出来的,而是巫祝们被莱侯余的同母弟买通的结果。莱侯余只有一个年幼的独子,其母弟自是生出了夺取莱侯之位的心思。姜姮已无父族,又很难再得到母族的支持,世子系若与姜姮成婚,对于他取兄长一脉而代之的谋算是极为有利的。
“世子是君上的独子,更是莱国将来的国君,齐国先祖若真的降下诅咒,那么首当其冲最危险的就是他啊。”
巫祝提及世子系可能受到伤害,莱侯余不禁恐惧起来,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齐国公室的男胤已经断绝,如若世子娶了先齐侯最后的血脉,他的后裔自然可免受齐国先祖的怒火。莱人和齐人,也会相信诅咒已然失效。”
见莱侯余有了动摇之态,巫祝继续晓之以利:“君上乃王族,莱国本就无法联姻王室之女。先齐侯的元妃与应子衍是一母同胞,应子衍既是王兄,也是应国的国君,此亲事亦算是和应国联姻。”
莱侯余沉思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道:“我再考虑些时日。”
莱侯余的母弟公子賓适时踏入了殿内:“长兄可知赐先是暗潜至鲁国,现下又投奔了莒国?”
“自是知晓,枉吾平日念赐父母早丧,对其爱护有加。”莱侯余很是气恼地答道。
公子賓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先齐侯之姪如今甚得大王宠幸,长兄,这于我们十分不利啊。”
“哦?”姜嬟父族母族均灭,莱侯余倒是未曾想过她能对商王受施与多大的影响。
“长兄细想,当年大王承袭王位,崇国可有甚多助力?”公子賓发问道。
“无有,崇国公女的出身,只是让帝后有了做王后的资格。但帝后能越过元后之姪被立为继后,大王能越过元后所出的微子启继位,这全是先王之意。”
莱侯余立时明了了公子賓的话中所指。
公子賓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若是先齐侯之姪有帝后一般的造化,我们临阵倒戈之举本就与其结下了大仇,她会如何对待莱国?”
莱侯余忧虑地思索道:“莱国是王族封国,此次又于大商立下了大功,齐侯之姪再得王宠,甚至哪怕其子继承了王位,都不能发兵翦除莱国。但,她可以……”
“可以扶持赐为莱侯。尤其赐在莒国,莒国与齐国一向交好联姻。”公子賓补充道。
不可,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莱侯余心想。
“王子,先齐侯和先王女生前与我许下了儿女婚事。如今齐国虽灭,但我愿意履行约定。”
莱侯余求见应子衍,以诚挚的口吻说道。恐慌的人心、应国的依靠,以及姜嬟入了商王受的后宫,令莱侯余最终下定了决心。
“舅父,我绝不嫁莱侯之子。”
未待应子衍答复,姜姮悲痛地说道,满怀怨恨的目光仿佛能够将莱侯余击碎。若非莱侯余背叛了东土联盟,阿父阿母兴许不会死,齐国兴许不会亡。姜姮如何会忘记国恨家仇,去做莱国的世子妇?
应子衍本就鄙夷莱侯余的卑劣行径,不多时就将他打发走了。
结束了对东土的征伐后,商王受班师回朝。
临行前的一日,姜姮恹恹地坐在齐宫中,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飘落的几片枯叶。应子衍抚摸着长姊的遗物——那把出嫁时由先王赠予的铜剑,默默流着眼泪。
“舅父,为何是他做了王?”
应子衍听闻姜姮的话,立时起身查看四周,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确认没有商王受的耳目在偷听后,他长叹一声,倾诉起了尘封的往事。
“阿父继位的第二年,崇侯将其妹送入了王宫。崇姒深得阿父宠幸,生下的受也因是最幼子而被阿父偏宠。元后薨逝后,崇姒被立为了继后。”
“姮,我的阿母、你的外祖母是元后的媵女,依礼应是她做继后。因着被抢了王后之位,阿母心怀怨怼。某年受染病,崇姒谮言陷害阿母,说她令齐国送来的巫祝作法诅咒受。阿父震怒之下,将我和阿母赶去了封国。”
姜姮轻声打断了应子衍:“外祖母是否诅咒了受?”
身为一国公女,姜姮知悉王权纷争绝不会这般简单。
应子衍犹豫了片刻,终是道出了实情:“阿母确是未曾诅咒受,她诅咒的是……阿父。”
周遭的氛围孤寂而压抑,仿佛整个宫殿都笼罩上了一层悲愁。
应子衍叹息一声,继续讲述昔年的王位之争:“长兄参预政事后,与阿父产生了诸多分歧,逐渐为阿父所不喜。那年长兄在王宫中祭奠元后,崇姒突然出现,和长兄发生了争执。阿父到来后,崇姒诬陷长兄非礼她,不待长兄辩解,阿父即令长兄出外就封。”
“四年后,殷都传来急讯,称阿父病重,欲传位于长兄。我和长兄迅速奔赴殷都,甫入王宫即被崇姒和受软禁。我们那时方知,阿父已崩逝。受的王位稳固后,我和长兄被释出,留朝辅政。”
商王受的王位,来自于母子所受的偏爱,更来自于帝王的猜忌、宫廷的阴谋和权力的倾轧。
“莱侯为人卑劣不堪,又与齐国结下了这般血仇,姮,你既不愿嫁与莱国世子,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姜姮已是长姊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应子衍这些时日为她的将来反复盘算,觉得还是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最为安稳。
“我的次子稽年长你三岁。姮,待你及笄,我就为你们二人主婚,再从应国分一块采邑予你们。”
应子衍确是一片慈爱之心。姜姮闻言不由得眼眶微湿,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自商王盘庚迁都于殷后,殷作为商王朝的都城已历两百余年。商王受率师回了殷都,姜姮也见到了阿母生于斯长于斯的殷都。
殷都巍然矗立于广袤大地之上。城墙由夯土筑成,坚固厚实。王宫诸殿占地极广,高耸到自入城起就可一窥其貌。宽阔的城内道路上,贵族的车马络绎不绝。殷都的雄伟与繁华,使其有了“大邑”、“天邑”的美名。
姜姮和姜嬟自是无心欣赏这般景象。宫门处,姜嬟不舍地对应子衍说道:“应子,姮就托付于你了。”
“阿姊,我要与你在一处。”姜姮却紧紧握着姜嬟的手,不肯分离。
应子衍心知王宫乃是非之地,正欲劝说姜姮,却见宫人来报。原是商王受之母、帝后姒桃闻知齐国被灭,而齐侯燮和王女子廷留有一女,特命应子衍带姜姮去拜见。
历代商王在生前称王,死后则被继任者追谥为帝,因此姒桃作为先王帝乙的王后,在其子商王受继位后被尊为帝后。
那个被称之为“帝后”的女人,她击败了元后一系,为商王受争得了王位,甚至间接引发了商与东土的大战。姜姮埋头思量着,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姒桃的宫殿。
极为出乎意料的,姒桃所居并不在王宫的中央,而是位于颇为偏僻之处。宫殿附近亦没有亭台楼阁的装点,唯有一座收藏书简的守藏室映入眼帘。
王宫中廷,王后己脩正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政务。见商王受归来,她缓步上前道:“恭迎大王,大王得胜归来,乃天佑大商。”
诸宫人亦行礼高呼:“天佑大王,天佑大商。”
商王受的眉宇间是不可一世的傲然之气,却也隐隐有几分疲惫之意。待宫人尽数退下后,他说道:“脩,我出征前托付朝政,着实辛苦你了。”
己脩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和婉的笑意:“大王可安心,西、北、南三方均属平静。微子亦无异举,只是微国受狄人侵扰,微子在商师大胜的消息传回殷都后就回了微国。”
商王受笑得极是得意。当初他将应子衍带去战场,又命微子启留于殷都,为的就是分离二人,防止他们趁机生出是非。显然,他的目的达成了。
“帝后派人传命,言她素喜清静,大王就不必去探望了。”己脩颇为不解,帝后姒桃多年来深居简出,而今却连独子也不欲相见了。
就在商王受和己脩相对无言时,太子呈跑了过来。
“呈代阿父去看望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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