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皮火车“呜……咣咣!咣咣!”的背景音中,沐曦再次睁开双眼,安静地靠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窗外连绵不绝铺展开来的画卷。
此时已经是又过了两个站,车上的乘客多了起来。
原本空着的邻座,也在途经一个小县城时迎来了一对精神矍铄的老夫妻。
正午时分,火车缓缓地停靠在了一个客流量相对较大的站点。
敞开着的车窗外,一个大娘背着包,用带着乡音的腔调拖长了声吆喝着:“面包——谁要面包?”
“来一包面包。”短发女孩站起身,递出去了五元钱。
很快,裹着透明包装袋的面包被她接了过来,她拿近闻了闻,问沐曦:“你要不要也买一包?这一大包够吃一天了。”
“行!”沐曦从包里掏出了那五块钱,递了出去。
卖面包的大娘眼疾手快地接过钱,塞了面包到沐曦手上,又到下一个窗口边吆喝去了。
“咱俩泡方便面。”隔壁座的大爷拿着两盒泡面站起身。
沐曦拿着面包起身让开。
“你能端两碗?”大妈说着乐呵呵地跟了上去。
沐曦从包里取出水壶去接了水,又回到了座位上,他刚要坐下,大爷大妈就各端着一盒泡面走了回来。
沐曦赶忙让开。
大爷盖好泡面盒,看了看沐曦和女孩手里的面包,对着跟在身后的老伴嘿嘿笑了起来:“面包嚼着干啊,咱这两碗味儿可不赖,有汤有面有菜!”
大妈笑着应和:“是,喝点汤缓和。”
沐曦忍不住笑了起来,很熟悉的感觉。
在小旺村,村民们总是端着碗到谨晨家院墙后,一边乘凉,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着。
女孩拿着面包,接上了大爷的话:“这面包放久了干,新鲜的不算干,从小就天天闻这面包味儿,一直没闻够,我妈就在老家卖面包……”
沐曦有心事,加上前一天说了太多话,此刻便只是安静地坐着,听女孩跟大爷大妈闲聊。
女孩的性格看起来挺开朗,只是在闲聊的过程中偶尔会陷入沉思,需要大爷大妈重复几遍才能回过神来。
从他们零碎的对话中,沐曦了解到,女孩大他几岁,专科毕业后在故乡小镇工作了一年多,年后,她只身来到了A市,找了一份文职工作,她对这份新的工作还挺满意。只是,前段时间母亲身体不太好,便请假回去照顾了几天。
女孩说,她打算下次发了年终奖就为母亲租一个小店,让母亲不用再推着面包车走街串巷。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沐曦除了听人聊天之外,其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睡觉、看书,以及看风景中度过。
列车从白天开到黑夜,途径山川湖泊,将熟悉的小旺村远远地抛在了千里之外。
晚上八点,列车终于抵达了A 市火车站。
沐曦帮女孩取了行李,挥手告别了大爷大妈。
A 市作为一个大城市,火车站自然也是规模宏大。
车站内人头攒动,乘客们摩肩接踵,沐曦和女孩很快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了。
这个时候,沐曦完全没有想到,他能那么快又见到那个女孩……
排队检票出站后,沐曦背着包穿过了广场,径直走向了汽车站台。
要等的车辆还没来,沐曦在站台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了尖叫,沐曦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不远处,一群人围成了一圈,圈子中间,似乎有一个男人正情绪激动地喊着什么。
“你放屁!”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起来。
沐曦拨开人群挤进去。
是那个短发女孩!
人群中间,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像抓贼一样用力抓住短发女孩的胳膊,女孩用力往外挣着,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沐曦过去问女孩:“他是你什么人?”
看到是“熟人”,女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喊了起来:“他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你好狠的心啊,”眼镜男被激怒了,“你人早就是我的了,你说什么都不是?”
沐曦盯着眼镜男:“她是她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你没看到她在反抗吗?她现在就可以报警!请你立刻放手!”
眼镜男听到这句话后立刻松开了揪住女孩胳膊的手,他转过身面向众人,情绪激动地说:“不怕你们笑话,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全都给她了,她……”
他看着沐曦:“她就都给了这个小白脸了!”
小白脸?沐曦确定,这个眼镜男,看着的是自己的脸。
沐曦说:“报警吧!谁的电话能借我用一下?”
一位中年妇女悄悄避开了眼镜男的目光,扬了扬手机,冲沐曦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而女孩看起来并不想报警。
她已经由抽泣到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喊累了,她喃喃地说着:“你简直太恐怖了!你这个魔鬼,你是魔鬼,你到底还要污蔑我多久?我会再给你转一次钱,你现在就走,我不跟你计较……”
“你敢再骂一句试试!我没想要钱,”眼镜男说,“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骂我的时候累到你嘴了所以你难受了对吧?”女孩哭了又笑,“你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了!”
此时,围观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有人小声嘀咕着:“这女孩,听着确实不太厚道啊。”
女孩听到这话后,情绪愈发崩溃,大声地对着眼镜男喊:“这下你满意了吧?我不欠你一分钱,那一点钱早就给你了,当时是你说放着也是放着才借给我……钱我早就给你了,我给了利息了……就因为这个你就缠着不放了,你当是买东西啊?你就是讹人!”
眼镜男突然哭了起来:“我一个月才有多少钱,全都给了你……”
“还要不要脸了!”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借你的在还款期限前就给你了,你还在利用这一点污蔑我!”
“我对你多好啊……”眼镜男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你上班的地方……”
听到这话,女孩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声嘶力竭大喊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冷笑着:“你是真的不给我留一条活路对吧!我真是瞎了眼以为你真像自己说的一样是个‘好人’,你怎么好意思说的!”
“不是我不给你留活路,是你自找的,”眼镜男像是听不得女孩这样说,一改之前的形象,大骂起来,“我给了你多少钱,我对你多好啊!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你一个女孩子,现在还好意思跟别人?我……”
“龌蹉!”沐曦实在忍无可忍,打断了眼镜男的话。他想要去拉走女孩,女孩却干脆不顾形象地坐到了地上。
女孩又发起抖来:“我是你大爷!我他妈踹了你是因为你是魔鬼!你说你喜欢长头发的,我连头发都剪了你还是纠缠我,你就是非要折磨我对吧?好……”
女孩话音未落便猛然起身冲了出去。
“小心!”围观的人群惊呼。
女孩跑得很突然,但很快就被沐曦和另一名男士追上并且拦住了。
其实,女孩在他们追上来的同时已经停了下来。
再往外就是滚滚车流,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才猛然停住了脚步。
眼镜男的声音突然就软了下来,他抹了一把泪,走过去说:“别跟我闹了,回去吧,咱们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还有谁会比我对你好,再说了,女孩子最重要的……”
“跟你闹?好好过日子?”女孩双眼失焦,木然地重复着眼镜男的话,“最重要的?你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控制我对吧?我没有……我没有……你强迫未遂,你就是觉得我没有证据证明你犯罪对吧?你总是自说自话误导别人,你说你会利用女人的名声这一点折磨死我,你自己说过那些的话,现在还敢再说一次吗?”
“我说什么了?”眼镜男又哭了,“你少诽谤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对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多爱你啊,你太让我伤心了……”
看着眼镜男,女孩突然就笑了起来:“行,我跟你回去,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是 gay。”站在人群中的沐曦,突然说了一句。
原本就充斥着各种议论声的人群中,多了惊讶的声音。
沐曦一双黑亮的双眼扫过眼镜男,随即又转向围观的人群。
他把手中的火车票展开,清晰而有力地说:“我与这位女士在这之前并没有见过面,我们只是恰巧搭乘了同一趟开往A市的列车,我们的火车票,始发站并不相同。”
“我管你叫露西还是叫大卫,”男人用藏在镜片下的那双眼睛盯着沐曦,“你们一起下的车,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约好的……”
一名围观的男孩忍不住出言提醒:“gay……不是英文名。”
“谁主张谁举证,我们完全可以不用自证,”沐曦盯着眼镜男说,“但是,你已经违法了。”
“你还要告我?”眼镜男直接忽视了沐曦和那位男孩的话,他盯着女孩,“我只是说了实话,你说我哪句是假的?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女孩苦笑了一下,“你是打算跟我死磕到底了是吧?”
眼镜男说:“过日子,不就是吵吵闹闹的吗?谁家情侣没有拌过几句嘴?”
“你不要再用这一招了,你这一招做给谁看呢?”女孩说完,又说了一句,“算了。”
“可是他已经违法了,这已经不是感情纠纷的问题了,”沐曦说,“男女平等不应该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最重要的’是你对自己的正面肯定,不会因性别不同而产生差异,至于他说的话,旁人自有分辨能力。”
女孩听到之后苦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我知道,谢谢,但是我要回去了。”
“今天没有好好吃饭,”女孩对眼镜男说,“既然来了,先去吃顿饭吧,就在前面,不远。”
……
最终,女孩还是跟随眼镜男离去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而沐曦等待的公交车也又一次到站了。
沐曦并未上车,他再次往女孩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转身,向着警车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时,远处骤然响起惊恐的呼喊:“有人跳楼了!”
沐曦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朝着声源方向狂奔。
“啊!啊!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你就是想害死我,你想让我内疚死!你这个女人太狠了!”
是眼镜男的哭喊声。
沐曦赶到时,眼前的一幕使他一时无法接受,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而眼镜男也连滚带爬地滚了过来,他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你就是想让我内疚到老死!啊?是不是!”
那天的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
最终,女孩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保住了生命,但她却再也无法像那天一样,站起身说:“来一包面包。”
……
女孩的事情,对沐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后来他跨专业选修诉讼法学,跟女孩的事有关,却并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
一个月后,作为该案件的目击证人和原告之一,沐曦出现在了案件审理现场。
经过严谨审理,法庭依据充分的证据链,包括一系列的物证、书证、证人证言、被害人陈述、犯罪嫌疑人的陈述与申辩,以及沐曦当日录制的音频证据等,综合判定案件事实清晰,证据确凿:被告人N某长期公然侮辱、恐吓他人,捏造事实进行诽谤,且情节严重,罪名成立。
最终,法庭当庭宣布判决:依据相关条款,判处被告人N某有期徒刑三年。
走出法院的大门时,N某那天的哭喊声还在沐曦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沐曦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内疚?
他在说这一句话的同时,都还在指责,他在法庭上,都还在狡辩……
而女孩,还躺在医院。
沐曦不认为她是在惩罚谁,如果真是惩罚,自身的痛苦能惩罚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最爱自己的人。
沐曦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无奈,看向走在自己身后的,另一名精神恍惚的原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