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贵妃那里复命回来的宫女, 正撞到抱着楼西胧的翟临,她往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二人身后, 见黯然夜色中,声息悄然, 欠身行礼, “见过四皇子, 见过翟伴读。”
翟临只经过她时‘嗯’了一声。
目送着翟临带着四皇子离开,宫女连忙走到假山后, 在见到藏身在那里的赵息玄之后, 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叫人发现了。”
赵息玄本是装的呆子, 刚才如愿见到了楼西胧,变成了真的呆瓜了。还是宫女伸手拉扯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才清醒了过来。
“走了,我带你回去。”
跟着宫女走出假山,一路避开巡逻护卫, 返回了翰林院中。
“多谢姐姐。”想到方才虽然见到了想见的人,却没有机会上前说一句话,赵息玄的语气都带了几分落寞。
宫女也是好心, 走时还提醒了他一句, “以后可不要乱走了,男子进后宫, 可是大罪。”
“方才我不是见过两位——”赵息玄试探道。
走出几步的宫女回首道,“那二位,一位是陪三皇子读书的翟小将军,一位么, 可是金尊玉贵的四皇子。”
……
夜风习习。
靠在翟临怀中的楼西胧眼睫动了动。翟临一下顿住脚步。
楼西胧酒量实在是浅,喝一点就要醉的,他此刻睁开眼睫,眼中也是七分的醉意。翟临见他醒了还好好的伏在自己怀中,知道还没酒醒,又是失落又是松了口气。
楼西胧身子侧出去了一些,似是把他的怀抱当成了床榻,怕他跌倒的翟临,便只得合抱住他,“别乱动,我抱你回去。”
楼西胧似乎听懂了,又靠在了他的怀里,又似乎没听懂,仰面望着他。
翟临继续往前走去,他走了片刻,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的胸口。他低下头来看楼西胧,见楼西胧眼眶微红与他对视。
“翟临,翟将军。”眼前的翟临,已经与之后那战功赫赫的骁勇战将有了七分的相似,楼西胧看他,先是怕,而后是悲,“我对你有求必应,你何至于反啊。”
楼西胧叫出那一声‘翟临’时,翟临以为他的清醒了,但当后一句话说出,翟临又觉得他还没有清醒。
楼西胧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抓着他衣襟的手指颤颤发抖。
翟临闻到了他口中浓烈的酒气,猜是他酒后说的胡话,但他内心又隐隐觉得,这荒唐的呓语下,或许就是楼西胧恐惧他的源头。
翟临试探的叫了一声,“四皇子。”
按在他胸前的手掌慢慢滑落了下去。
“你说我……谋反了?”
这件事就是楼西胧最大的心结,况且翟临还是当着他的面,杀了林明霁之后又杀了他,“我知道我不如两位已故的兄长,我知道我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可我……可我从来没有负过你们翟家。即便那三番五次违抗我的旨意,我也从来没有降罪过你。”这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喉咙里又隐隐藏有呜咽之声,“你何以要对我赶尽杀绝,何以连林爱卿都不放过。”
这一通质问叫翟临有些手足无措。
四皇子已故的兄长……是太子与三皇子吗。可他们分明安好。
胸前拉扯的力道小了下去,楼西胧合上的眼睫,在眼睑上留下月牙儿状的影。
翟临知道自己不该把楼西胧醉酒后的几句话语当真,但他心中还是乱了,将楼西胧送回翠微宫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
今夜乱了心绪的,又何止翟临一人。
回到宫中居所的赵息玄,开窗望着头顶明月,心中头一次生出一种怅茫来。他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正是这种不择手段,让他离开了青州来到了京城。可他目的已经达成,中了状元,进了王宫,却仍旧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修订书籍的人。虽有官职,却无实权,而他自以为能够的人,他平步青云去看,却仍旧还是挂在高高天上的明月。
何等惆怅。
何等沮丧。
“一位么,可是金尊玉贵的四皇子。”
今夜那位宫女的话,又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赵息玄攥紧了拳头,重重的砸了一下窗框——既然登上云够不着,那就再往上爬高些!
……
叫阳光照的蒙蒙亮的床幔上映出几道穿梭的人影,照进卧在床榻中的人的面颊上,让他不自觉抬手挡了挡自己的面颊。
进了寝宫看到四皇子还没有起来的宫女正要回去复命,忽然见到一只手从帘幔里伸出,抓住帘子向一侧拨开,只穿着一件亵衣,丝发披在肩上的楼西胧望了出来。
“四皇子,您醒了。”
楼西胧这一觉睡的出奇的沉,只他醒来,也将昨日发生的事都忘了个干净——只记得自己从东宫离开后,眼前便生了重影,后来如何回来的,如何休息下的,一概都记不清了。
端着洗漱用品的宫女进了寝宫,为他擦汗拭手。
“我昨日何时回来的?”楼西胧习惯了侍奉,将手递给她们。
“亥时。”宫女道,“还是翟伴读送您回来的。”
“什么?翟临?”楼西胧脸色微变。
宫女看他将手抽回,怯怯看他脸色。楼西胧按了一下额头,勉强自己去回忆昨天离开东宫后发生的事,可仍旧是一片空白,加上母妃派了宫人过来叫他用膳,楼西胧就愈发没能细想了。
……
锦鲤摇曳,碧波轻荡。
高贵妃站在荷花池中的回廊上,看着那箭一样从荷叶里钻出的花苞跟几只立在上面的蜻蜓。她实在有些百无聊赖,宫中的女人,都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繁华中消磨着青春。
手捧着一条披帛的宫女一路匆匆跑来,气息都没有喘匀,却仍旧被品阶更高于自己的宫女教训了一通。
“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
送来披帛的宫女正要解释,对方却已经匆匆的走到了高贵妃身旁,将披帛递给了她。高贵妃出来时,不小心弄脏了一条披帛,她这样的人容不下污秽,便叫宫女去又拿了一条。现在见新的送来,换上搭在臂弯之后,就继续款步上前游览满园寂寞春光去了。
站在柳树下的送来披帛的宫女垂首正要离开,不想走出去几步,又见到一个眼熟的人。那人在这女眷众多的后宫之中格外显眼,躲在一棵树后,向她招手。
宫女往后看了一眼,见没有人之后才快步走过去,“你怎么又来了?”
这又来到后宫之中的,可不就是不怕死的赵息玄吗。
林明霁能安于闲散的职务,他可不能。若不能通过仕途往上爬,他自己再开辟一条就是!
“又是迷路了?”
“非也非也。”赵息玄微微一笑,拿出一个帕子,帕子里有一盒小小的胭脂,“上回得姐姐相助,这次特地送来谢礼的。”
看到赵息玄递来的胭脂,本只是嗔怪他的宫女,一下咬紧了唇瓣。
赵息玄嘻嘻笑道,“姐姐快收下吧。”
宫女伸手将胭脂盒拿起。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却是她这个在宫里品阶低的宫女享用不到的东西了。
看着宫女爱不释手的摆弄精致的胭脂盒,赵息玄趁热打铁的问道,“姐姐是高贵妃宫里的?”他这几日心思又活络了,哪怕是在以读书为重的翰林院里,也将宫里各个权力的分布摸了个清楚。
宫女也没什么防备,加上刚刚又得了他的谢礼,“对呀,刚才我还给高贵妃送了一条新的披帛过去呢。”
“高贵妃这么受宠,姐姐在宫里也好过吧?”
“娘娘受宠是受宠,只对我们下人……”不敢说主子坏话的宫女忍了有忍,才终于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而后她也反应了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然不只是问问。比起权力稳固的皇后,高贵妃似乎更容易对他青眼相待。
“关心姐姐么。”赵息玄又有了些油滑的腔调。
宫女脸颊红了红,轻哼一声十分娇嗔,“谁要你关心呀。”
赵息玄最懂揣摩人的心思,他看得出面前宫女的单纯,也看得出她对自己心生了好感,他可不是林明霁那种君子,能有助于他的,他自然要好好利用,“我有一件事想问姐姐。”
“你说。”
“高贵妃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一件难事?”赵息玄会将目光落在高贵妃你身上,也与这几日他‘不小心’听到的翰林院士同人私会时交谈的内容有关。
“难事?”宫女细细思忖一会,“似乎是有一件——不过这是娘娘的事,我也不清楚。”
“姐姐不想得到娘娘恩宠吗?”赵息玄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宫女此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这个她一开始以为是呆书生的青年。对方唇若涂朱,眸如点漆,哪有半点的呆傻?
赵息玄招了招手,示意宫女附耳过来,他悄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姐姐若相信我,就按我说的做——姐姐放心,我对姐姐可是有十分的真心呀。”至于是百分之十还是千分之十,也只有赵息玄自己清楚。
……
书柜里,陈列着百十本修订好的书。本来专心读书的楼曳影,望见了一本被强塞在里面,扉页都有些褶皱的书之后,怔了一下才将其抽了出来。
几日前匆匆一瞥,已经是活色生香。
因为他在温书,东宫里的宫女不敢打扰,都退到宫殿外去了。楼曳影一个人端坐在书桌后,将这一本‘杂’书夹在他正在看的书里面——这样他仍觉得羞窘。将书立起来,等到完全遮挡后才真的翻开。
书上只简单几幅图画,画的极为传神。楼曳影翻了几页呼吸就沉浊了下来,掌心里更是出了一层绵密的热汗。
他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未尝鱼水之欢,也无男女情爱,偏偏书中内容如一把钥匙似的,撬开了他心门中隐秘的一角。若说那出来自市井的皮影戏给予了他启蒙,那这形神俱佳的画集,更是让他直白的感受到了这一切。
只有一样他觉得不美。
扶住书页的手缓缓下移,遮挡住了那个抱着男子脖颈的女人的眼睛,一颗心一下子更滚烫了许多,连着手上的热汗都沾在了书页上。
他想到了谁?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等到将一本书匆匆翻完,饮了一壶凉茶,内心躁郁仍旧不得平复。楼曳影一面在心里骂自己的无耻龌龊,一面又为自己开脱……古往今来那些读书人都常意淫些狐妖鬼魅的,他存了这样的绮念又如何?只要他没有做,他便不算谁错的。
这一念头仿佛安慰了他,让他心中一直折磨他的罪恶感,一下子被压下了不少。
手掌又提起水壶,倒了一杯冷透的茶水,只他内心战栗,手掌亦是颤抖,漏了几滴茶水在桌面上。他端起倒满的茶杯,一饮而尽,将几乎从腹腔里喷涌而出的燥热竭力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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