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床幔半卷。
屈膝坐在床榻上的楼西胧从自己的行囊里捡出一件衣服,他来的匆忙, 只带了这几套换洗的衣物。手中握着的刻刀挑开袖口的针脚,而后一勾一旋间将衣服里的金线抽了出来。在他身旁摊开的丝帕中,已经放了几块从腰带上取下的玉玦与一团刚刚从另几件衣服里抽出的金线。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亮起,楼西胧将损毁的衣服收起来,而后将包裹好的财物掖进枕头下,放下帘子,合衣躺了下来。
……
边陲小镇中,十几匹被外地的行商带来的骆驼被拴在树干上, 咀嚼着脚边多刺的灌木枝叶。
与这些行商谈好价格,将粮食一袋一袋搬上马车的宋案回首看了一眼, 见楼西胧就在身旁, 才松了口气继续与另外的行商议价。
“大米两百石,葵藿葱韭十七担, 共计是——”
楼西胧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下次能多送些粮食来吗?”
行商微微错愕, “这……”
宋案道, “方圆百里之内没有粮田, 大米蔬果固定有量,都是行商跋涉送来。你若想吃其他, 可以让行商下次带来。”
楼西胧知道宋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只他也没有解释, “固定有量?如果突然起了战事, 城中岂不是粮草断绝。”
“城中修有粮仓。”宋案虽不知楼西胧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详尽回答道,“况且, 起了战事后,沿途驿馆通报,京城会征集民夫前来送粮。”
这听起来的确是万无一失,只楼西胧知道迟早会生出变故。
正在他一筹莫展时,身后的骆驼忽然匍匐了下来,站在他们面前的行商看了一眼,皱着眉道,“阿远,前天让你牵骆驼去河边喝水,你是不是偷了懒?”
那个被叫阿远的男子一时有些心虚,躲到了一旁。
行商从其他骆驼背上取了水囊过来,喂给了骆驼,刚才匍匐在地上的骆驼很快便站了起来。楼西胧看骆驼身上还背负着许多重物,加上那行商刚才说的话,他若有所思。
“这骆驼要天天喝水吗?”
“不用,渴个十几二十天都不用管。”行商说话间还拍了拍驼峰。
“它吃什么呢?”
“什么都吃。”行商也没想到这小公子会对这骆驼这么感兴趣,“吃进去,母骆驼就能产奶。公骆驼不产奶,喂的更少。”
“这骆驼多少钱?”
正准备离开的行商闻言惊诧望了过来,“公子,您是想?”
“这十几头骆驼我都买了。”
行商还没说话,宋案闻言走了过来,“你要买这些骆驼?”
楼西胧点头。
“你买它们做什么?”
楼西胧也懒得编排什么借口了,将事情都推到四皇子的身上,“是四皇子要买。”
一听是四皇子要这些,宋案便不再有什么异议了,看着楼西胧问好价格后拿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帕子,“我先将这次的钱给你——你下次来时,能带多少骆驼来就带多少骆驼来。”帕子里除了一袋银子之外还有一团金线与几块玉玦,“这是定金。”楼西胧将玉玦递给对方,“其他的,等你下次送来再给你。”
“城里没有多少地方养这些畜生,况且随时可能打起仗来——让四皇子不要这么胡闹。”宋案拉了楼西胧一下。
向来好说话的楼西胧这一回执拗的很了,“四皇子的命令,还是不要违抗。他买这些,自有自己的用意。”装作高深的说完这一席话之后,楼西胧从行商手中接过了比他还高的骆驼的缰绳。
本来一行人只是采买粮草,此刻好了,又添了十几头骆驼。本来骑了马的士兵不得已,跟在后面替楼西胧牵着骆驼。
到了城门下,因为黄沙太大,城门上的人看不清,见这么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回来,还以为是敌袭,等紧张的等到宋案走近,几人才发现他们以为的骑兵,只是十几头骆驼罢了。
一群守城的士兵面面相觑的看着十几头骆驼被牵进了城中。
城中暂时没有安置骆驼的地方,宋案说前去找寻,找到地方之前,骆驼先暂时的送到了楼西胧的别院里。他的别院本就不大,十几头骆驼一占愈发狭窄了。本生的繁茂可以遮阳的桑树,叫十几头粗蛮的骆驼啃食的只剩下了几根粗粗的树干,就在那些骆驼连贴着地面长的几丛青草也要吃光时,宋案总算是来了,将十几头骆驼牵进了刚腾出来的马厩中。
在牵走这些骆驼时,宋案还再三劝说,“让四皇子别买了,城中战马众多,马厩却很少,这一个马厩还是我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清出来的。”
楼西胧含糊答应,等好不容易将骆驼安置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宋案累了一天正要回去休息,却又被楼西胧叫住,问他晚间巡逻时能不能找些骆驼吃的干草来。宋案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
过了半个月,楼西胧又牵了二十几头骆驼回来,当真再无空着的马厩安置这些骆驼,只得放到新兵操练的场地。只这些骆驼实在煞风景,新兵操练时时常从人群里穿过,弄的宋案实在忍无可忍,找到了林明霁面前。
他说话已经有几分不客气,被楼西胧顶了身份的林明霁被他夹枪带棒的话一刺,挑眉看向了身旁的楼西胧。楼西胧嘴唇向下,眨眼拱手扮出一副讨饶模样,林明霁心中暗笑,就替他受了这个骂名,表面上还装出一副不容人置喙的傲慢模样,气的宋案拂袖而去。等宋案走后,林明霁也不再装那‘一意孤行’的四皇子,只摇着头对楼西胧道,“不让你雕木头,你就开始养骆驼了?”
“这宋副将忍了又忍——要不是我是四皇子,他怕是忍不住要揪我领口来骂了。”
楼西胧也愧疚的很,只怪他一开始没有说清,弄的此时说清的话,反会让宋案觉得他是故意诓骗他,“让你背了这样的恶名,我心中也有愧。”
“我倒是没什么,只我也想知道,你在这城中养这么多骆驼做什么。”
楼西胧含糊说是喜欢骆驼奶,林明霁听的摇头——这骆驼里半数都是公的,怕是那花言巧语的商人骗了楼西胧。只他不忍叫楼西胧伤心,就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
昨夜巡了夜的宋案天色大亮才被一阵杂声吵醒,睁开眼,一个骆驼正走进房里来,低头在他头上咬下一根干草来。宋案悚然惊醒过来,翻身下了床榻。
骆驼在房间里踱步,半晌之后去了院子里。
宋案看着院子里吃的正欢的骆驼,披着衣服起来,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亏他之前还觉得这四皇子不是那些傲慢自得的京城纨绔,没想到——
愤愤的拽下昨晚巡夜回来因为太过疲惫夹在头发里没有被发觉的干草,宋案穿上靴子关上门窗离开了院子。
……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里又不是京城,没有那么多奴才鞍前马后等着伺候他。”
“本来白天就要操练,晚上还要去替他喂这些骆驼!”
楼西胧听到这些怨愤之言,侧首看了一眼,正见到鲜少有表情的宋案此刻胸膛起伏,脸色沉郁。发觉楼西胧望过来的目光带几分歉意,在刚才已经抒发了心中愤懑的宋案呼出一口气,紧皱的眉头也缓缓松开,“我不是说你,实在是那四皇子太过任性妄为——我也是不吐不快。”
“四皇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或许是另有用意。”楼西胧心中也有一丝委屈,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宋案却只当他是为了四皇子说话,他此刻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便道,“他本是堂堂皇子,要什么不是易如反掌,只这里是边陲,不是京城。”宋案也怕楼西胧为难,“翟将军也没说什么,是我——太过沉不住气。”
“……”楼西胧心情也有些低落,没了往日和宋案聊天的心情,“我先回去了。”
看着楼西胧离开的背影,宋案骂了自己一声。
二人如今是朋友不假,可他也是四皇子的人,如今和他说这么多,不是让他左右为难吗。
心中歉意的宋案,犹豫再三还是追了过去。只等他追到别院门口时,见楼西胧心事重重坐在屋檐下,四皇子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垂下头来,含着几分笑意的温柔宽慰着他。
宋案心中一时郁结,转身离开了院落。
……
天气愈来愈冷,边陲的夜晚本就比白日更冷上不少,现在的夜晚,更是井水结冰,吐息间都是滚滚的白雾。
握着长矛站在城墙上的士兵冻的嘴唇发紫,正在他抿了一口酒暖身,准备捱过这漫漫长夜时,面前一片荒漠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他起先以为自己是看错了,等他眨眼再看,明亮的月光下,浩浩荡荡的弯刀骑兵正向他们而来。
号角吹响,哨塔马上传来了回应。
没过多久,在一片火光中翟将军匆匆的登上了城墙。
……
“驾——”
“驾——”
城外士兵见一骑轻骑纵马而来,正要阻拦盘问身份,就见对方示出一块黑金色的令牌。士兵不敢阻拦,大开城门先放他进去了。
宫门也被打开,从边陲而来的信使匆匆进了王宫,跪倒在了还卧病在床的皇上面前。
“边陲急报,还请皇上过目!”
老态尽显的皇上咳嗽两声,在一旁太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伸手将递过来的信件展开。等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忽然收紧了扶着太子手臂的手掌,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还是跌坐了回去。
“父皇!”
“咳咳——咳咳——”乌紫色的唇瓣上咳出了点点血迹,声音也虚弱的很,“传定国侯,武都统 ,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觐见!”
“是!”
楼曳影听父皇急召,一下就明白事情非同小可,他低头看了一眼千里迢迢送来的信件,此刻信件已经叫他的父皇颤抖五指抓的褶皱不堪,他依稀看到一行字——
二十万蛮夷犯境,边陲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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