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莞知道来人是谁。只她已经不是当年被提剑的楼曳影困逼在宫中的胆怯少女了, 她隔着薄薄的一层帐子,与怒意满腹的楼曳影对视。
“逞娇媚上,私上龙榻, 你好大的胆子!”
楼西胧只是看她伤了胯骨, 不便坐在椅子上才扶她靠坐在龙榻上歇息,不想楼曳影竟会这么指摘,他正要开口,帘帐后的季莞伸手拨开了面前的帘子,露出半张面容来。
见季莞因侧躺之姿,身上轻薄舞衣滑到臂肘间, 双眸之中又含着眼泪,好似刚刚便是凭这副模样得到了楼西胧的爱怜爬上了龙榻。楼曳影望见,手掌便忍不住收紧了几分。
季莞眸色也冷了下去, 眼前的楼曳影是她另一种名义上的仇人——从前她叫皇后陷害,逼出宫闱,本以为能保家族平安, 不想自己流落关外,身陷囫囵之际, 又听闻家中被皇后株连一事。她如何能释怀?楼曳影此刻冷眼望她,她也不似寻常宫婢的诚惶诚恐, 冷眼与他对视半晌, 才为不让楼西胧为难, 扶着床沿下了床榻。
楼曳影被她方才冷凝的眸色触忤,只当她恃宠而骄,刚来到楼西胧身旁,就连自己都不放在眼里了,便咄咄逼人道, “怎么,本王不配你下跪行礼?别忘了,你如今还只是区区一个秀女。”
“皇兄。”楼西胧终于开口,“是我让她在榻上歇息的。”
“……”
楼曳影一顿。
楼西胧本想说季莞来到宫中,是为禀明藩王与南蛮早有勾结的事,只不等他言明,季莞便已经屈膝跪了下来,“奴婢参见贤王,请贤王恕罪。”
楼曳影看她跪着,迟迟没有让她起身。
楼西胧知她有伤,心中不忍,便第一次忤逆了楼曳影,从他身旁绕过将季莞从地上扶起,“我让宫人送你去偏殿休息。”
楼曳影握手成拳。
他何尝不知道此刻楼西胧对自己的偏心,是自己用什么换来的。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在女人身上计较,三宫六院,也是迟早。
“不必了。”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岂能被一个女人扰乱阵脚,“既是皇上应允,臣就不该置喙。”
季莞低着头,因为双膝跪的太久,起身时险些撞到了楼西胧的怀中。
这虽是无意,在楼曳影眼里却如同献媚。
“只她虽是秀女,却身份低微,此番靠偏门左道讨得皇上欢心,若皇上真的纳她入后宫,先例一开,只怕人人效仿。”楼曳影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寻了个绝佳的借口。
楼西胧答应了一声,还是让宫人进来,将季莞送去了偏殿歇息。
季莞谢了恩,看也不看楼曳影一眼就跟着宫人离开了。
“今日母后寿宴,皇兄也累了,明日还要早朝,早些回去歇息吧。”看着宫人搀着季莞出了寝宫,楼西胧转头对楼曳影道。
楼曳影伸手抚一下楼西胧的鬓发,“皇上也早些歇息。”
“嗯。”因得季莞方才说的事,楼西胧回答得这一声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
“今日早朝,贤王怎么没有来?”方才早朝时没有见到楼曳影,楼西胧下了朝后便忍不住思索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皇兄同他表白了心迹,昨夜他又没有说清,怕是叫他误会了。
“回皇上,已经派宫人去贤王府问了。”
楼西胧点了点头。
林明霁也发觉楼西胧自那日回来后就开始格外在意起楼曳影,只二人是兄弟,他也不好在此事上进言。
二人正要前往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忽然被寝宫里的奴才拦住了,“皇上,季秀女不见了。”
“什么?!”楼西胧心里一惊。
“奴才见她迟迟没有起身,掀开床帐看了一眼——才发现她已经不在里面了。”
“那她去了哪里?”后宫重地,她一个没有品级的秀女,倘若冲撞了父皇的那些后妃们,岂不是——
宫人也说不上来。
“一个秀女,私闯后宫事小,只怕惊扰了几位先皇妃的清修礼佛。”林明霁倒是处处为楼西胧着想,“皇上还是去将她寻回来吧。”
“那……林爱卿,你先去御书房等我。我将她找回便来。”楼西胧交代完这一句就匆匆往寝宫赶去,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的林明霁,因得知了那秀女昨夜宿在皇上寝宫而神色黯然了几分。
赶至寝宫的楼西胧正准备将宫人都召过来,好问出她何时离开的,没想到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皇上不必费心去问我,我就在寝宫中。”
楼西胧回过头,正见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既然在宫里,为什么要躲起来?”楼西胧让宫人退下后,不解的问了一声。
季莞也不知该如何说,这两年里,她已经习惯了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宫闱虽是重兵把守,却也不是完全的安全无虞,“皇上,藩王既能将奴婢以秀女的身份送进宫来,那宫里的眼目和细作还会少吗?”
楼西胧脸色一凝。
“奴婢也是怕——”怕死吗?谁会不怕死呢?但她更怕的是南蛮皇子得知她入宫后并不为自己所用,生出防备来。
她不怕自己死,但她要让这折磨她的南蛮皇子不得好死。
楼西胧不知她心中决然,只当她是害怕被宫中其他细作谋害,叹息一声后安抚道,“我会多派些护卫来你身边护你周全。”
季莞摇了摇头,“皇上这么做只会打草惊蛇。”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像少女时那样天真,她也早已在孤立无援中学会了如何保全自己,“昨晚奴婢禀明之事,还请皇上不要告知第二个人——哪怕是皇上的两位兄长。”她早在宫里时,就知道楼西胧与太子情谊深厚,但历经这么多事,整个王宫中她不愿再相信除了楼西胧以外的人。
楼西胧迟疑一下后才点头道,“好。”他是相信自己的二位兄长,可如今季莞背叛了藩王与南蛮皇子,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系在他的手上,他不愿她有什么差池。
“下个月月初,奴婢会出宫一趟,去见南蛮皇子安插在京城的眼目。”她之所以出宫,便是因为两月之期将至,她体内蛊虫也要发作了,只她没有告诉楼西胧,她怕他担心,“在这段时间里,还请皇上装作宠幸奴婢的模样——只有这样,奴婢才能通过京城的眼目,将那南蛮皇子骗至京城。”
楼西胧不疑有他,“好。”上一世他从未离开过京城,不知边陲抵御外敌如何的凶险,如今他在守城里历经九死一生,也明白这南蛮就是最大的外患。
翟将军都险些命丧于此。
他这般相信自己,令得季莞心中一暖的同时又担心起他来——他从前是皇子时就容易轻信他人,如今做了天子,怎么还是这般让人担心,“到时,皇上擒住了南蛮皇子,就可以借他之口,逼出藩王通敌叛国的罪证。”季莞此刻又庆幸起来——还好推恩令已小有成效,膝下子嗣众多的藩王,如今饱受子嗣争权夺势之苦。只因为他正值壮年,才将那些野心勃勃的儿子压了下来。倘若没有推恩令,即便是翟将军这般英明神武的猛将,去了蜀地怕也只有五成的胜算。
“你这么帮朕□□定国,朕不知该如何封赏你。”藩王在蜀地一直是民心所向,连先皇都无能为力。若能将其铲除,不说功在千秋,起码不会再让边陲守城再一次孤立无援,陷入陷阱。
封赏?
季莞定定想了片刻,她想让陷害她的皇后受到报应,她想让流放的父亲官复原职,可皇后已死,她爹也早就客死他乡。她所求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泡影,她甚至不敢为自己,为沈落葵求一个公道。
所以到最后,她只是轻轻的说,“奴婢只希望此后再无女子,受蛮夷掳掠之苦,再无女子,受夫君战死疆场之悲。”她说这句话时,眼中分明含悲,望向楼西胧时,又忽的一笑,眼泪直直从她眼中掉下来。
楼西胧心中一痛,伸手替这前世再亲近不过的枕边人拭泪,“朕答应你。朕这一世,一定做个不负万民的明君。”因为前世目睹了他的昏聩无能,所以她才到最后都没有言明自己来到京城的目的吧。
……
“王爷昨夜不知是什么烦心事缠身,喝了许多酒,直至此时都还没有醒来。”守在楼曳影寝居外的下人对宫里派来的宫人道。
等送走了宫人,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下人回首,正见到楼曳影走了出来,“王爷,宫里人刚走。”
楼曳影脸上哪儿有宿醉的痕迹?他不过是想楼西胧来问一问他,让他知道,自己伤心了。
反正早朝而已。他如今的贤王都只是个空架子,去不去早朝有什么干系呢。
楼曳影沿着长廊往前厅走去。只等他走到耳房时,见平日里鸟雀啾鸣的鸟笼中今日空无一物。他平日虽然不玩赏这些,望着空空的鸟笼却还是停下问了一句,“笼子里的鸟呢?”
被问到的下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楼曳影皱眉。
下人道,“回王爷,是府里的晴烟,她——她看那鸟关在笼子里可怜,就私自将它放了。”说罢,他怕楼曳影动怒,“王爷,管家已经杖责过晴烟了。”
一只鸟而已,楼曳影虽可以不计较,但他不喜欢旁人擅作主张,“她既觉得王府锦衣玉食可怜,那就连她一起赶出府去。”说罢,他便抬脚离开了。
……
往日楼西胧批阅完奏折,还会在御书房里与林明霁多呆一会,今日却早早就离开了。林明霁知他是陪伴后宫妃嫔,心下有万千挽留之念,为不想他为难,也只是在他走后才叹息一声。
他早早出宫回府,翻出看过的旧书来抚平心中烦闷时,下人进来通禀,“大人,赵大人求见。”
京城之中,还有哪个赵大人?
“不见。”
下人下去了,过了会儿又折返了回来。
“我说了不见。”
“赵大人说是有要事与大人相商。”下人低着头,不敢与林明霁对视。
林明霁看他闪烁神色,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论官衔,林明霁还压赵息玄一头,但府里的家丁何故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他递上请柬呢?财可通神而已。
他厌憎赵息玄,偏偏不光朝堂上百官爱他左右逢源,圆滑机巧,他府上家丁也爱他出手阔绰,能言善道。
就在二人僵持之际,带了两个家丁前来的赵息玄笑着走来,“我和林兄也有同窗之情,林兄何故对我如此冷漠啊?”
今日阳光灿烂,赵息玄扇子按在胸前,在阳光下金粉熠熠的扇面,进到房中一下便成了内敛的墨色扇面。
“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林兄送礼。”赵息玄说罢,四个下人便担着一个红绸扎的箱子走了进来。
林明霁看着这半人高的箱子被抬进了房中,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礼单,还请林兄过目。”赵息玄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了林明霁。
林明霁知道这箱子不简单——赵息玄明知自己在拿他的错,怎么敢行贿到他头上?他也想知道赵息玄耍的什么把戏,遂伸手将礼单接了下来。
礼单上只写着‘金合欢一盆’。
赵息玄一个眼神,随他一起来的下人就都退了下去,林府的下人也都识趣识趣,跟着退下去不说,还帮忙将门掩上。
“林兄来看看,我这一盆费尽心栽培的金合欢养的如何。”赵息玄说着将扇子合拢,敲了敲箱子的边缘。
箱子上绑着的缎带自己落下来,而后箱盖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一个身材颀长,不着寸缕的少年从里面站了出来。
这少年不是当今天子是谁?
林明霁神色一利,正要问罪,忽的从少年有些僵硬的面皮上察觉出了古怪。
“赵息玄,你好大的胆子!”即便是仿冒当今天子,赵息玄也是罪当一死。
被问罪的赵息玄也不急,他知一心爱慕楼西胧的林明霁此时因他立妃一事黯然神伤,便趁着这个空送上了赝品——与这爱慕在心,不敢言明只能黯然神伤的林明霁不同,他虽在意楼西胧立妃,却也不在意他立妃。
他要的是楼西胧这个人,又不是那些女人争夺的楼西胧的宠爱。
哪怕他三宫六院又如何,真等他执掌社稷之时,那些困在后宫里的女人,不也得眼睁睁看着她们争来宠爱的天子轻扯自己的衣袖吗。
说的更浅白一些,比起看着楼西胧与林明霁朝夕相对,他更愿意楼西胧流连在后宫的脂粉堆里。
越是见一个爱一个,越是处处留情,这林明霁就愈痛苦,愈需要排遣。
看着林明霁不为所动,赵息玄瞥了少年一眼,少年便学着楼西胧的音色,叫了一声‘林爱卿’,这一声的确叫的林明霁心中一震。
“这般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早就失传已久了,我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一个骨相相似的胚子,还请林大人好好爱怜才是。”赵息玄何尝没有发现林明霁的异色。
“……”
赵息玄伸出扇子,挑起少年的手臂,让他去抚林明霁的面颊,林明霁侧首躲开后,还劈手将赵息玄的扇子打落,“赵息玄,我劝你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今日这肖似的一张脸,若是贤王看见,只怕你要受那凌迟活剐之刑。”
赵息玄见此计不成,就讥笑一声。
“你笑什么?”
赵息玄道,“笑你林明霁,整日与皇上朝夕相处。你都能看出这张脸的假,怎么偏看不出皇上身边另一张死气沉沉的假脸呢。”说罢,赵息玄弯腰拾起折扇,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既然林大人不懂怜香惜玉,这金合欢我就带走了。”他也不觉得惋惜,毕竟只是个赝品,林明霁要是为个赝品神魂颠倒,那林明霁也不是林明霁了。
离开了林明霁府上的赵息玄,坐在马车中捏着少年的下巴左右打量——真是奇怪,他找的最厉害的易容师父,也只做出这张假脸,为何那张假脸,偏能做的那么生动,那么以假乱真呢。少年战战兢兢,被捏着下巴又不知赵息玄的意思,学着他授意的叫了一声‘林爱卿’
“单看这张脸还有些意思,只声音实在扫兴。”赵息玄端起一盏茶水,用手帕浸了之后,捏着手帕重重将少年脸上薄薄的那层‘皮’擦了下来。等擦的干净了,显露出本来的面目,赵息玄便兀自下了马车,“拿件衣服让他穿上,然后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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