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皇上之令前来侍奉季莞的宫女, 在为她脖颈上的伤痕敷好药之后,见她袖口也是血迹斑斑,便拿着浸水的帕子想去为她擦拭手指。只袖子掀开, 放在膝上的手竟是紧攥着一支带血的金钗。指缝间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凝固, 宫女看一眼她的神色,便不敢再碰。
在帘子外等候的楼西胧正在房间里徘徊之际,门外侍卫进来禀报了世子意图逃回蜀地,被赵大人失手杀死的事。
楼西胧倒没有为此事怪罪赵息玄。他本就留他一命了,是他自己不知珍惜。
不过此地离蜀地只有一城,藩王失了爱子, 难免会做出什么事来。
“传朕旨意,今夜就启程回京。”
侍卫应了一声‘遵旨’,就低头退了出去。
已经将事情吩咐下去的楼西胧, 看了一眼帐子里季莞朦朦胧胧的身影,犹豫一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宫女见他进来, 马上便退到了一旁。
楼西胧在季莞身旁坐下,“今夜我们就要启程了。”
季莞从临江楼回来之后, 神情一直是木木的,楼西胧当她是受了惊吓, 心中爱怜, “从今往后, 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咚——”
楼西胧低下头,发现是季莞紧握在手中的金钗掉进了铜盆里。因得金钗上全是血,沉进铜盆之后,便不断往外洇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垂首坐在床榻旁的季莞,眼中兀自掉下一滴泪来。
……
树木葱茏, 星月朗朗。开阔官道上,一列队伍正趁着夜色行进。
坐在辇驾上的楼西胧听到耳边均匀呼吸声,低下头,正看到靠在他肩上的季莞安然的睡颜。
她是个沉稳安静的女子,睡着时却极没有安全感似的,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楼西胧也回握她的手掌,与她抵靠在一起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在深深的困意中楼西胧也睡了过去。靠在他肩上的季莞睁开双眼,看了他许久之后,才终于将自己的手抽回。
她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她不能再跟他回宫了。
在她仅剩的半年时间里,她想去祭拜一次父亲的坟冢,看看沈家的旧宅。
季莞褪去身上华服,换上了宫女所着的嫩黄色宫裙,而后扶着车壁走了下去。因为是宫女的穿着,行进的队伍并没有人因为她而停下分毫。季莞面色无波下了辇驾,逆着人群向后走去。
坐在马背上的赵息玄察觉了一丝异常,在她经过自己时多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认出了这宫女打扮的是季婕妤。
赵息玄察觉了她是想要离开的意图,却并没有声张,只坐在马背上,看她自身旁走过——他能容季莞,可贤王不会容她,林明霁不会容她,此时离开反而是最明智的。
他看着季莞走到了队伍最后,在身后一片笼着光的茫茫雾气中站定,目送着他们离开。
赵息玄回身望她,穿着嫩黄色宫裙的女子,渐渐变成了一道单薄的剪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化作了一道融入黑暗的微光。
……
楼西胧醒来时,见与他抵靠而眠的季莞已经不见了,在他身旁,摆着他赐给季莞的云纹镶宝发簪及一对流苏步摇,连同华服也叠好了放在下面。楼西胧意识到了什么,他扶着车壁探出身去。
“皇上——”
队伍停了下来。
楼西胧下了辇驾,问宫女护卫季莞的下落,却无一人回答的出。等整个队伍中遍寻不见季莞时,楼西胧颓然靠在了辇驾旁——同上一世一样,她还是不告而别。
赵息玄此时过来,一副担忧急迫的模样,“微臣马上派人去寻找娘娘踪迹!”
楼西胧摇了摇头,“不必了。”
上一世她离开的悄无声息,这一世他自以为做了明君的事就能挽留住她的。
赵息玄看楼西胧颓然失落的模样,伸出手臂搀住他,“皇上——”
“她还是走了。”喃喃说完这一句,楼西胧仰头望天——这浩瀚天地,应当才是她所求吧。
……
楼西胧回宫之后,第一时间便召见了林明霁楼曳影等心腹。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将之前的中中和盘托出。
见那本来被他们怀疑身份的季莞摇身一变成了忠义烈女,林明霁与楼曳影二人神色都有些微妙——他们倒宁可那季莞是细作。
“娘娘这般识大体,辨明主,又斩奸除佞,真乃当世奇女子。”赵息玄也是知道那季莞走了,才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与奉承,“皇上应当重重封赏!”
楼曳影最先开口,“皇上,季婕妤虽行大义之事,但其却是南蛮皇子的王妃,重赏即可,却不能再留在宫中。”
一向顺从楼西胧的林明霁也开口附和。
赵息玄唇角微微翘起——眼前二人,显然是有悖皇上的心意。
果然,楼西胧为季莞辩白道,“她被南蛮皇子所掳,却未曾屈服,这是贞,她揭发藩王与南蛮串通,为除贼寇,不惜以身犯险,这是忠。如此忠贞女子,为何不能留在朕的身边!”
一语出,楼曳影与林明霁都不再言语。
赵息玄此时才施施然开口,“娘娘不告而别,皇上已是忧思满腹。贤王与林侍郎还要这般——”
此时二人才明白他方才所求,皆是因为季莞不在,他为了迎合圣意而说。二人也是懂变通的人,马上跪地请罪。
背对着他们的楼西胧叹一口气,转过身来,亲自将二人扶起,“她是忠烈大女子,朕只是怜惜她。”
从楼西胧话中听出他对季莞并无男女之情的楼曳影也不再紧咬此事,反为楼西胧献策,追封季婕妤为女史。
只季莞已经离去,再多官衔也只是虚名而已。
了结了此事,楼西胧又提了削藩一事。
“藩王盘踞蜀地已久,势力盘根错节。”楼曳影对朝政了若指掌,楼西胧也是知他有涉政之心,才在今日将他叫来议事,“十年前,蜀地屯兵就有二十万之众,如今与南蛮来往多年,只怕远不止于此。”
林明霁也道,“先皇所颁推恩令已经卓有成效,等那蜀地分裂,我们再徐徐图之。”
楼西胧却态度坚决,“朕绝不能再容他!”
“翟将军镇守边陲这么多年以来,多次与南蛮交战,九死一生,蜀地却借着地势,扼住了粮草。”此次南蛮之行,与季莞一别,楼西胧又成长了一些,“他若不死,那些忠魂如何能安息!”
楼曳影见他这般动怒,想起了从前他被困守城之事。如此危急,二人险些不能再见。如今想起,楼曳影便请缨道,“臣请旨——愿率十万精兵,押藩王回京问罪。”
十年前蜀地就有二十万屯兵,如今又何止这个数字。十万精兵,只怕是羊入虎口。
但骁勇善战的翟将军年事已高,又远在边陲,楼西胧实在不忍他这么奔波。
楼曳影除却才识,兵书也读的极有造诣,只他一直没机会大展拳脚,如今他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不再受翟将军林明霁置喙,便要以这军功搏一搏。
“还请皇上下旨!”跪在地上的楼曳影又抬头看了楼西胧一眼。
楼西胧知道他有领兵作战的才能,只楼曳影是他兄长,那蜀地势力又极是棘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楼曳影去涉险。
可楼曳影就要以此事来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再三请旨之后,楼西胧终于松口,“我会先下一道圣旨,与那世子的棺椁一同送回蜀地。藩王若愿意遵从旨意,进京请罪,朕还能留他子嗣,他若不愿遵从——”
楼曳影目光如刀,“臣就踏平蜀地!”
……
离开御书房后,林明霁在宫门外遇到了在那里等他的赵息玄。赵息玄看他走来,笑着迎上来,“林兄。”
林明霁如今也明白,厌恶一个人,不一定要写在脸上。他与在外面等他的家丁说了一声后,和赵息玄一同向前走去。
“贤王请旨出兵蜀地,林兄怎么看?”赵息玄道。
林明霁知他说话,从来是话中有话,“赵兄这般人物,还需要问我?”
赵息玄笑了一声,“先皇下旨,让林兄与翟将军共同辅佐皇上——说是辅佐,实则是怕那贤王睿王二人仍有不臣之心。”
二人慢慢向前走着。
从前竹屋里挑灯夜读,清苦度日的两个书生,如今都是权柄在握,名满京城。
“皇上却不提防,甚至还想让他再入朝堂。”
林明霁早便看破了这一层,他也早劝过楼西胧,“皇上最重手足之情,哪怕贤王真的要与他分坐江山,他也会应允。”
“可那贤王要的不只是江山半壁呢?”
林明霁停下脚步。
赵息玄其人虽然卑劣了些,却真正是敏锐通透的人,他最先发觉季莞来历的蹊跷,如今又敏锐的嗅到楼曳影会在楼西胧的放纵下贻害无穷。
“你我二人,即便权柄在握,也只是臣,不敢真的放肆,可那贤王——”赵息玄压低声音,“他连血脉手足都不顾忌,你说有朝一日他真的得到江山,会怎么待西胧呢。”这一声‘西胧’,叫的亲昵又温存。
才送走一个季莞,又来了一个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的贤王。
“他如今只是贤王。”林明霁的意思是如今的楼曳影还没有实权。
“他不是请旨发兵蜀地吗?他若真的在此事上立功,你与翟将军,谁还能再阻止他进入朝堂?”
“他不一定会胜。”
赵息玄摇了摇扇子,十万打二十万,想要赢的确是天方夜谭,但他赵息玄,从一介布衣走到如今,旁人看来不也是不可思议?
“如若他赢了,立了功,这朝堂上下,就要靠你我二人来掣肘他了。”赵息玄到此时终于挑明了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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