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雕花窗时,周无信正趴在桌上数铜钱。他数到第三十七枚时,忽然跳起来撞翻了算盘:“清水兄!西市那家酱肘子铺子收摊前送了我半只,热乎着呢!”
谢诀正倚着廊柱看檐角铜铃摇晃,闻言转头,见他眉梢沾着点夕阳的金丝。
那半只酱肘子用荷叶包着,掀开时油光渗出来,把荷叶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肉皮炖得皱成小褶子,咬一口能飙出浓醇的卤香。
周无信把荷叶塞到他怀里,“我特意绕去西市买的——那老板原不肯给,还是我说了我是周家大少爷他才松了口,他说‘周家的生意我做了十年,小周公子的面子我给’。不过说起来,我爹没告诉我他也买这里的酱肘子啊…”
谢诀捏着那荷叶边,忽然笑了。他用手撕下一块肉,卤汁滴落在荷叶上,周无信看着他:“好吃么?”谢诀点了点头,从后腰拿出一把小刀,切下一块肉,用筷子夹到周无信碗里:“你也吃。”
两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这顿饭,谢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夜市渐热闹起来。他们沿着石板路走,路过卖糖葫芦的老汉,周无信拽着他袖子要买,又突然看见了糖画摊。糖画师傅正用铜勺舀着琥珀色的糖稀,在石板上画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细得能数清。
“要个蝴蝶?”周无信凑过来询问谢诀,“还是凤凰?这里的绝对没毒,要不你再试试?”他看出了谢诀的顾虑。
谢诀摇头:“我不爱吃甜的,你想吃的话我给你买一个,你自己吃。”
“我以为你说你不爱吃甜的是故意跟那丫头说的,合着是真的啊?”周无信叹气,“那画个蝉吧。”
“好嘞。”糖画师傅手腕轻转,糖稀拉成细流。
“怎么突然要画蝉?”谢诀将铜钱放在糖画师傅的桌上。周无信看着谢诀,笑着开口:“幼时在府外的树林里,我常蹲在树下捉蝉,那时我总觉得,蝉蜕是树上落的月光,薄得能透出光来。”
糖画师傅笑了:“小公子倒有雅趣。”他手腕一旋,糖稀收成细尾,一只半透明的蝉便立在石板上,触须微颤,连翅膀上的脉络都泛着蜜色的光。
周无信接过糖画时,指腹蹭过微凉的糖壳。他在旁盯着谢诀,忽然发现谢诀左眼眼尾的痣在灯火下泛着褐色。
“好吃吗?”谢诀指着他手里的糖画。
周无信咬下一小角,糖壳脆得发出轻响:“好吃,你尝尝?”
“不吃。”
周无信哈哈大笑,又拽着他去买酸梅汤。瓷碗相碰时叮当作响,他仰头喝汤,嘴角还沾着些汤渍。
“清水兄,你今日说的话,比前三天加起来还多。”周无信忽然开口。
谢诀低头抿汤,耳尖在灯火下有些泛红,他没有回应。
夜更深时,雨丝开始飘。他们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客栈走,周无信举着伞,伞沿垂着的水珠子串成银线,落在谢诀肩头。谢诀的鞋尖沾了泥,裤脚挽到踝骨,露出截有些细瘦的小腿。谢诀的腿有些疼,偏偏这时他还没站稳。
“你腿怎么了?”周无信瞥见,随口问。
谢诀低头扯了扯裤脚:“无碍,地有些滑。”
周无信没再追问,只是将伞往谢诀那边倾斜了倾。雨滴在街中小摊的蓬上,织成一片沙沙的响。谢诀望着他微湿的右肩,忽然想起幼时出门,雨夜里总有人替他撑伞,可那伞总是歪向他这边,另一侧的肩膀早被淋透。
“周无信。”他轻声唤。
“嗯?”
“没事。”
周无信愣了愣,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笑。
第二日清晨,谢诀是被叩门声唤醒的。他披了件青布外衫开门,小二端着铜盆站在门口,盆里浮着热气腾腾的毛巾:“客官,这是今日的热水。哦对了,方才有位公子让小的给您带封信。”
他从袖中摸出个素色信封,封皮上压着个朱砂印,是朵半开的墨兰。谢诀接过时,指腹触到信纸的厚度——是上等的澄心堂纸。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三行:“谢家谢诀,今日晌午请来一趟乘风茶楼。二楼包间。”
谢诀捏着信站在门口,晨风吹得信纸簌簌响。他望着信上的名字,眉心渐渐拧成结——叶清风,叶家。那个隐退江湖的名门世家。他想起昨日在另一家客栈二楼,见过一个脸上挂笑的公子。
谢诀将信折进袖中,随后找小二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在给周无信写信。
“周无信,我有要事在身,今日吃食请自行解决。”即刻将信托付给了小二。他在外面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往茶楼赶去。
周无信是在辰时三刻拿到信的。
他正坐在客栈门口等谢诀下来找他,谢诀是没等到,但是等到了小二捧着个油纸包从里间出来:“周公子,这是您的信。”
“信?”他拆开来看,脸色看着有些不好,他捏着信站在门口,回头望着谢诀房间的门。
“罢了罢了,一个人就一个人。”他自言自语,将信塞进袖中,往城南走去,他要去寻些乐子,不然也太无聊了。
可刚转过街角,他便觉出不对。
身后有脚步声,不疾不徐,始终与他隔着三步远。周无信故意拐进巷子里,脚步声也跟着拐进来;他加快步伐跑上城墙,脚步声竟也跟着跃上马道。
“有意思。”周无信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他拐进城外的树林。腐叶的气味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他走到一个只剩一片荒草甸子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出来吧,跟了我半柱香,不累么?”
黑衣人从树后走出来,刀身映着残阳,泛着冷冽的光。那人摘下面巾,露出张刀疤纵横的脸:“周公子,江盟主有令,请你走一趟。”
“江红颜?”周无信挑眉,“她抓我做什么?我又没惹她。”
“周公子莫乱说话。”刀疤男握紧刀柄,“跟我走一趟。”
“我要是不呢?”周无信这时候还想着找茬。刀疤男笑了,他挥了挥手,一瞬间周无信便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七八把刀同时架在他颈间。他想反抗,可对方人多势众,到底被捆了双手,押着往马车走。
“喂!”他挣扎着回头,“你们江盟主到底要干什么?总得说清楚!”
刀疤男冷笑:“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马车碾过荒草,扬起一片尘土。周无信望着逐渐模糊的城郭,眼神冷了冷。
客栈外的街道刚醒,卖豆浆的老汉推着木车,蒸笼里的白汽漫上屋檐。谢诀沿着青石板路走,每走十步便回头望一眼,确认无人跟踪。便继续向前走去。
乘风茶楼在城东最热闹的长街上,三层高的木楼挂着鎏金招牌,楼下茶客三三两两,楼上传来丝竹声。谢诀拾级而上,经过一楼时扫了眼雅间——竹帘半卷,能看见有人在掷骰子,茶香混着檀香味漫出来。
二楼的走廊铺着地毯,脚步声几乎被吸得干干净净。谢诀在一扇雕花门前停住,门楣上挂着“听松”二字。他正要进去,门口的两个守卫却拦住了他:“你有何事?”谢诀叹气:“你们家公子请我来的。”两个守卫对视一眼,随后门后响起一道十分柔和的男声:“让他进来。”
谢诀推开门时,看见那人身着青衣,一头披发整整齐齐地搭在他的后背。那人正往茶盏里注茶,水流在盏中划出银线。他转过脸时,正好碰上谢诀的视线。
“谢公子,请坐。”男子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自己则靠在窗边的竹椅上,“请喝茶。”
谢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盏。茶盏边沿绘着墨竹,竹枝上停着只蝉,与昨夜糖画上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叶公子请我来就是为了喊我来喝茶?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们叶家的任何一个人,你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他直入主题。
叶清风执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有抹极淡的情绪:“你不认识叶家的人?”
谢诀皱眉,他真的不认识叶家的人,头一次听说叶家还是自己父亲随口提的两嘴。
他摇了摇头。
叶清风的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叩了叩:“唉…不认识么?”他忽然笑了,“也罢,你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吗?千机阁总知道吧,它在十年前被叶家买下了,有什么情报是千机阁不知道的呢?谢公子若不认识叶家的人,那跟我回一趟叶家便什么都清楚了。”
谢诀的手指微微收紧,攥住的衣角在掌心皱成一团。
“空口无凭。”谢诀现在脑子里很乱,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千机阁会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上了叶家。
“谢公子若是不回去呢,我就只好下次再来找你了。”叶清风冲他轻笑,“不过…我手里有十一年前谢家灭门的一些情报,还有关于江红颜的一些情报,就看你愿不愿意要了。”
谢诀愣住了,这是他活了十七年以来第一次被人掐得这么死。他盯着叶清风,那眼神里带着些怒意。
“叶某并非要威胁谢公子,只不过…有些事,必须要说开了才行。”叶清风避开谢诀的目光。
“带路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周无信被押进江红颜的“鸡飞狗跳盟”时,已是黄昏。
他被带到了江红颜的房间,周无信看见她坐在软榻上,脚上穿着绣鞋,膝头搭着条狐裘毯子。
江红颜见他进来,轻轻放下茶盏,笑盈盈地招招手:“周公子,坐。”
周无信被按在椅子上,捆绳未解。他盯着她耳坠上的明珠,那珠子在烛光下泛着幽红,像血。
“周公子可知,我为何抓你?”江红颜指尖抚过茶盏。
“不知。”周无信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似乎并不把江红颜放在眼里。
“我要你的落花扇。”
周无信心头一紧——她怎么会突然想要那把扇子…
江红颜见他半天不回话,只好继续开口:“我已经寻到了风定剑的下落,你只要把那把扇子交出来,我便放你走。”
“谁相信你?”周无信瞪了她一眼。
“你现在在我的地盘,我劝你乖乖听话。江红颜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始大笑,“等我将谢诀一块抓来,让他为我所用,这样就没有人可以与我作对了,哈哈哈哈哈…”
周无信也笑了:“扇子要是在我身上,你现在也该拿到了。”
江红颜皱起眉来,她起身走到周无信面前,俯下身去,用一只手勾起周无信的下巴:“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样,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把落花扇交出来,还是…等我拿到其他两大‘神兵’后看着我拿走它?”
“你有轻音斧还不够吗?非要把四个全拿到?你不怕遭天谴么?”周无信质问她,但她没有再接话。
“带他去牢房。”江红颜冷声道,“慢慢耗,我看你能耗多久。”
周无信被拖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照得满地都是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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