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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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样一个直白且毫无内涵的句子作为故事的开头并非我本意,先生。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过寻常,寻常得甚至令人有些厌倦——作者本人,也是本篇的女主人公就是这样解释的。具体的遣词用句我不会加以任何修改与润色,所以还请继续听我为您讲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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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在一九四零,离一开始提到的时间还差些年岁,但这也是必要的部分,尽管同样无趣。
我那时还在读大学,因实习成绩和笔试成绩在医学部名列前茅而得到了去G国深造的机会,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个小我三届的学弟。他的姓名如今在关东一带的里世界里太过赫赫有名,我也就不再写出他的名字了,以免给我那打算搬去横滨定居的妹妹带来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暂且用M君来替代吧。
我在学校里的搭档M君是东大医学部里最年轻的学生,据说十四五岁就入了学,说是天才也不为过,因此我也完全不意外十八岁的M君会出现在留学的队伍里。
一九四零年的柏林不算安宁,到处是红底黑符号的海报,广播里放的也是“元首大人”的演讲。要不是J国已经成了他们的盟友,我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学生指不定要被怎样用枪指着盘问刁难,理由无非就是怀疑我们“私藏俘虏”。
可我们哪有什么机会“私藏难民”——请原谅我对元首命令的私自改动,在我看来,那个对商业极有天赋的民族是绝不可以被当做是所谓战俘的,顶多叫他们“难民”罢了。
“前辈,昨天晚上有个‘俘虏’溜进了营地。”M君走到我身边,凑到身侧低声说。
“有伤就治,没病送走,营地不是什么慈善机构。”鉴于此刻我们两人都在图书馆,声音被压低到哪怕只有我们两个也要废些心神去分辨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等待了片刻,M君还是站在原地。我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落到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穿着一身其实不太适合他的白大褂,衣角几乎快要垂到脚面,弯下腰来的时候就蹭上了点灰尘。
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应该不难,M君。我对他讲。
因为年纪最小,我们这些前辈也乐意让他更加轻松些,不用像我们一样不停地工作,何况外科是他主修且擅长的领域。
“但那个人和往常不一样,前辈。”M君看起来有些无奈,“您又没有注意听。闯入者是个犹太人,现在被树原学长带头控制在一间空教室里。”
“犹太人又怎么了,犹太人就不是人了?”话是这样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文献资料,站起身同已经熟识了的图书馆管理员点头示意,跟着M君前往“囚犯”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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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打扰一下,为什么渡边小姐的手记里总是在用和当时被迫使用的名称来称呼那个犹太人?”
坐在我对面的毛利先生开口问道。
毛利先生自称是我姐姐过去在常暗岛做战地医生时的战友,关系不错,也知道我其实应该姓“渡边”而不是“大隅”——很少有人知道渡边淳子和大隅良子是亲姐妹。出于对姐姐淳子交友眼光的信任,当毛利先生带着女儿爱丽丝前来拜访并表示突然听说了姐姐淳子在大晦日的死讯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时,我将他请了进来,一同阅读姐姐遗留的手记。
我翻了翻剩下的纸张,发现之后的内容再没有像一开始那样显得有些苍白的辩驳,但我知道姐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这样称呼一位病人。
“大概是M君吧,M君或许是G国的探子什么的。”所以在用词上会更贴合当时的立场与背景,我猜测,“是一种刻意的表现手法也说不定,国文课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所幸毛利先生也没有再纠结于称谓,我也得以继续读姐姐的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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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此时内部分/裂成了两个不同政/党的G国,我们这仅仅十余人的留学生队伍也逐渐形成了两个派系。
M君口中的树原学长名为树原海,对元首大人的言论颇为推崇,认为只要是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以他为首的三四人就形成了所谓“主战派”。说来也惭愧,另一个派系竟隐隐以我为首,或许是因为我平日里总是挂在嘴边的“红十字人道主义”和教授们经常提及的他们奉为上帝的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就目前来看与我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在大多数,M君也是其中之一。
来通知我的是M君这件事其实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在他们眼里,M君与我的关系实在太过密切。但实际上只是我们两人家中的长辈互相熟识,峰子夫人和静男先生托我作为前辈应该要好好打磨他,而我的父母又希望我多照拂他,不至于因为太年轻而被人瞧不起。
他怎么可能会被瞧不起,钻石即使被蒙了尘也是钻石,顶多需要些打磨罢了。
七拐八拐以后,M君带着我来到一间我们有时候拿来做药物实验的空教室。里面聚集了不少人,甚至可以说今天没有病患的都到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我明知故问,“今天各部门是都没有病人吗?”
“我们抓住了一个闯入者,渡边组长。”
“树原前辈说最好把他控制住,毕竟他是个……”
是个犹太人,是个随时会把柏林大学点燃的导火索。
我看向脸色在我进来的一瞬间便冷了下去的树原海,问他是否从这个被捆住了手脚的人口中问出了点什么,比如来历、目的还有别的什么。
回答的是香取,他与树原是舍友:“还能有什么理由,肯定是冲着医疗物资和情报。”
“我要知道的是事实,不是你的臆断,香取。”医疗人员的大忌之一就是主观臆断,不根据事实,擅自想当然地做出判断。
我走到对方身前,完全不担心他会突然暴起,给我这个单纯的医疗人员一个头槌或者是什么藏在暗处的利器。M君就站在我旁边,他投掷手术刀的准头挺不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夏日祭扔飞镖的时候就总是扔不中靶子。
“回答我,先生,你从哪里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那个犹太人深色的眼中是几粒火星,我毫不怀疑它会点燃荒野,最终也焚了他自己,“我是个医生,对于你的谎言我有上百种方式辨别真假。”
“……”
“……我的妹妹Erika,她被军队用枪打伤了。”
我瞥见M君挑起眉。
像这样的说辞我们每天都几乎要听见上百遍,不是自己被击中就是亲友在混战与搜查中捡回了一条命,需要医生的救治或者是医疗物资,而我们营地也是对病患一视同仁——不管是出于内心还是出于教授的要求,因此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需要闯入我们的营地。
“我假设您知道这里对任何民族都会施以援手。”
面对M君的质问,对方所能给出的只有沉默。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必要潜入进来取物资,要知道我们这个医疗小队里最出色的医生就在你面前。”我知道M君说的是我,是渡边淳子。但我也只是有个治愈系的异能力罢了,单论医术,M君绝对在我之上。
我盯着他深色的瞳仁,试图从里面翻找出他舍近求远的最终目的,但还是对伤员的忧虑占了上风:“你的妹妹Erika,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女士。”他回答,“步行约大半天。”
“我知道了。”M君与我之间的默契已经用不着言语,就像他会在我亲自询问闯入者时站到一旁戒备一样,在我伸手的时候他同样给我递来了手术刀,刀刃朝着他自己。
“我明白您想要做什么,前辈,但您要给个理由。”
这是当然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我如此信任。
“我需要一个试药的人。”我对旁边的同学们说,也在对那位先生说,“我会给你试很多很多药,但我也会治好你和Erika,同意的话就说声‘我愿意’吧。”
没等对方张开嘴,M君就打断他,“让一个男人对女孩子说‘我愿意’这种话很有歧义的啊前辈,点点头就差不多了。”
仔细想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就干脆按照M君的提议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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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大概是我的错觉,那个M君和姐姐的关系好像不仅仅是搭档和前后辈,还有更加深的……
“大隅小姐也觉得M君和渡边小姐关系出乎意料地不错,对吧?”毛利先生端起茶盅,“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你所想象得要更加亲密——至少我看到的就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亲密不过挚友、至亲与挚爱,除去不可能,遗留下来的就是真相。
“他们是挚友,还是爱人?”
“他们什么都不是,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或许在悲伤。不过很浅,非常非常淡,淡得差点就溶进了茶水浮起的雾气里,然后又自己将那些雾气吸收,混着茶的苦涩再次吞咽下去。像一个失去了爱情而心死的男人,但又要做出一副冷静且精明的样子。
“冒昧问一下,毛利先生,您是家姐的爱慕者吗?”
“大隅小姐觉得呢?”
我自然是觉得他爱姐姐,甚至觉得姐姐手记中的那位“M君”就是毛利先生,但我知道关东一带里世界最出名的是横滨港口黑手党,它的首领姓“森”而不是“毛利”。
他的眼睛,如同初夏时节茶室外顺着墙壁和支架攀援着向上生长,垂下轻云般花穗的紫藤萝。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正月,只留下卧龙样的根枝。
这个人实在太狡猾,太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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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拥有了一个志愿者来试药。
说是会给他注射服用各类还未完全研发的药物,实际上也只是些止血剂一类的用于战地救援的东西,对人体的伤害不大,比起被关进集中营,这样的生活对于Hans,也就是那个犹太人来说再美好不过。
他的妹妹Erika出乎意料地年幼,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有一头栗色的及肩短发和明亮的蓝色眼睛。同样出乎我意料的是Hans也是刚满十七没多久,像这样强壮的少年,我以为怎么也该二十出头,随后又意识到西方人的身材总是要更高大些。
M君自从我们的二人小组里多了个人之后就与Hans不太对付,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的营养餐里加点看起来非常难以接受但是又不会吃出什么毛病的蔬菜泥混合物。
“你已经快成年了,M君。”对方在教室门口等我下课,走在路上时,我与他提起此事,“快要变成一个可靠的成年人了。”
“可是前辈已经成年了啊,已经二十三岁了,对吧。”
“不要记住一个女人的年龄,那可是女人的秘密。”
我与M君差了四五岁,当他二十岁成年,我就已经二十六,快要奔向三十这一大坎,成为同学口中的“老女人”。
其实也不老,毕竟女人永远十八岁。
而且就像女人永远十八岁,男人也永远少年无畏。
柏林入冬极早,从九月就已经慢慢转寒。如今已经到了十二月的初始,灰蒙的天空开始飘起雪,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路边是些知名校友的半身石雕,头顶也落了一片白。
我给他整理了一下已经松掉的围巾,然后发觉这样的行为好像太过亲密,又很快把手缩了回去。“M君很期待成年吗?”
“不应该期待一下吗?”
对于M君的话,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少年盼望着成年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任何人都如此。希望变得成熟又强大,变得能够让人依靠。但真正的成长是有代价的,而且常常都是无法承受之重。
我希望M君做好了准备,在两年后成为一个法律和身心双重的成年人,却又不希望他过早地扛起家族的负担,让那个潇洒又肆意,喜欢写些自己口中“矫情诗句”的观潮楼主人下笔都是官方言语。
“前辈的故乡在北海道吧?”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静静地看着它融化,最后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和柏林的冬天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不同。
我回答他。
就像东柏林和西柏林的冬季尚有差别,何况是北海道。不同的地方有很多,譬如冬景和冬日的人群,就连流动着的空气也有所不同,不过要说起最大的区别——
“——北海道的冬天没有‘观潮楼主人’。”
我与故乡已阔别十余年,只有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良子还留在那个雪国。
M君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然后又很快眨了几下,惊愕飞一般消失,恢复了一开始脸上带着的笑容。
他看起来很高兴,嘴角翘起的弧度也比一开始要真实许多,好像已经被名为“快乐”的一种棉絮填满的衣物的夹层,使整个人都变得温暖又轻盈。
“岛根的冬天也不好。”M君这样说,同时摘下围巾,把它戴到我的颈间。他知道我身体偏寒,到了秋冬季节总是手脚冰凉。
“不够冷,没有雪。”
我从未在冬季前往过位于西南的岛根县,自然也不知道那里的冬天到底有没有雪。不过M君是岛根人,对那个地方比我要了解得多,也就信了他的谎话,事实上岛根的冬季并非不会下雪,只是缺了个人陪他玩雪罢了。
口中说着自己盼望着成年,却仍旧像个小孩子一样卖可怜,拉着我去营地的空地旁边堆雪人。
他看着我勉强堆起的那个根本不成样子的歪斜着身子的雪人,解释说他的父母峰子夫人还有静男先生从来都不允许他在冬季雪后出去玩,所以岛根的冬季有没有雪对他来说都一样,只是一个白一点,一个色彩多一些罢了。
“真是凄惨啊,M君。”我平淡地说。事实上我的童年与他也差不了多少,是由各种典籍与学业堆砌起来的高塔,将我与自己的异能一起关在里面。
“那我以后每年都给你堆个雪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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