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老城区纵横交错的巷子被染上一层稀薄的暖金色,却无法完全驱散夜间残留的清冷。
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面食的浓烈香气、隔壁奶茶店飘来的甜腻奶香,还有被晨露打湿的石板路微微返潮的气息。
一辆共享单车“叮”一声掠过巷口,外卖小哥的蓝色制服在拐角一闪而过。
老式豆浆机在早餐店里嗡嗡作响,智能音箱正频繁用机械女声播报交易到账的数额。
巷子二楼,铝合金窗框泛着冷光,空调外机在斑驳砖墙下规律地振动。
各种味道与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市井生活粗粝而鲜活的背景板。
既留着旧时光的印迹,又淌着新时代的脉搏。
严序站在巷口,像一尊格格不入的现代雕塑。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外套,与周围褪色的墙面、晾晒的衣物、以及嘈杂的人声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了一眼腕表:06:58。
比约定时间早了两分钟。
他利用这两分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环境:人流走向、潜在出口、监控探头死角。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一种将一切置于可控范围内的本能需求。
“老严!这儿!”
一个洪亮又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嗓音穿透了嘈杂。
赵朗从一条更窄的岔巷里钻出来,一边走一边把皱巴巴的便衣外套往身上套,头上还有几撮翘起来卷毛,脸上挂着大大咧咧的笑容,像是自带了一个小太阳,瞬间照亮了灰扑扑的巷口。
他几步跨到严序面前,很自然地想拍严序的肩膀,却被严序一个微不可察的后撤步精准地避开了。
赵朗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毫不尴尬地转而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行行行,知道您老不爱肢体接触。”
他嘿嘿一笑,熟门熟路地引着严序往一个支着油腻棚子的小摊走,“赶紧的,老王家的油条可是限量版,去晚了就只剩油饼了。”
两人在一张矮桌旁坐下,桌子泛着经年累月擦不掉的油光。
赵朗大声要了四根油条、两碗豆浆、两笼小笼包,然后才看向严序,眼神里带着探询:“咋样?昨天……后来……没事了吧?”
他刻意避开了“冷仪”或“电话”这样的关键词。
严序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随身携带的便携消毒盒里抽出一张酒精棉片,仔细地擦拭着手指和面前的筷子。
赵朗见怪不怪的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严序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个短暂的失态从未发生。
“数据冗余已初步优化。概率冲突经复算,在置信区间内可接受,已添加备注说明。”
他像是在做工作汇报,语气平直,“职业路径效益比重新评估完毕,维持原结论。外部噪音干扰已排除。”
赵朗听得一愣一愣的,咬了一半的油条差点掉碗里:“……啥?说人话!”
严序微微蹙眉,似乎嫌赵朗的理解能力低下,但还是用更简单的话总结:“问题已处理。我很好。”
“得,你没事就行。”
赵朗松了口气,用力咬了一口油条,嚼得嘎嘣脆。
“我就说嘛,冷姨那套你别往心里去。诶,这油条香吧?人间至味!”
严序看着眼前那根金黄酥脆、明显油脂过量的油条,如同审视证物。
他基于热量、脂肪含量和潜在的地沟油风险,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遍健康损耗率,然后才用筷子夹起,极其克制地咬了一小口。
酥脆的外皮和柔软的内里形成对比,浓烈的油脂香气确实是一种强烈的感官刺激。
“嗯。”他发出了一个表示“已接收信息”的单音节,算是最高评价。
赵朗看着严序那张冰块脸,心里叹了口气,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警校一年级那次令人头皮发麻的基础格斗对抗练习课。
那天的训练馆喧闹无比,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橡胶味和年轻人荷尔蒙躁动的气息。
虽然不是期末大考,但也是一次极其重要的实战化教学检验,会计入平时成绩,是学员们掂量彼此分量、争取教官印象分的关键场合。
严序签运差极,对上了同年级里素有“人形暴熊”之称的王莽。
那家伙体格壮硕,力量惊人,平时训练就没人愿意跟他搭档。
严序的战术很清晰,利用灵活性和速度进行游走消耗,避免正面硬碰。
他做得不差,虽然硬吃了王莽几记重拳,格挡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但步伐没乱,眼神冷静,还在寻找机会。
就在对抗最焦灼的时候,训练馆的侧门被推开了。
冷仪女士就那样闯了进来。
一身剪裁利落的昂贵套装,高跟鞋踩在垫子上悄无声息,却像一把冰锥刺破了场馆内火热的气氛。
她不知用什么方式——后来大家才零星听说,她以 “青少年体能与应激反应模式研究项目顾问” 的名义,用一套逻辑严密、专业术语堆砌的说辞,获得了某种模糊的“观摩许可”——径直走到严序所在的场地边缘,面无表情地抱臂观看,仿佛在评估一个生物实验样本。
当严序为了卸力,侧身硬抗了王莽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身形微微晃动的刹那,冷仪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切割开了所有的喧嚣。
“严序!重心缓冲的力学效率低下!预判模型建立失败!你的闪避是基于概率极低的侥幸而非计算!”
她的声音不高,却尖锐清晰,带着一种实验室里挑剔数据的冷酷,瞬间让周围几个场地的对抗都慢了下来。
教官愣在原地,王莽举着拳头,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其语气中的权威性和内容的“专业性”,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严序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那不是体力上的透支,而是一种从内部瞬间冻结的停滞。
他听出了母亲的声音,更听懂了那些只有他们之间才明白的、被量化和编码后的批评。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褪尽,是一种近乎屈辱的苍白。
冷仪完全无视了场合规则,继续她的实时“数据评估”。
“左侧三角肌与斜方肌协同发力错误!对方的攻击模式存在可计算的节奏规律,你的应对为何没有建立相应的优化模型?这种低效冗余的消耗战术风险收益比完全不划算!”
王莽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趁机一个猛扑,利用体重优势将彻底失了心神的严序重重摔倒在地,锁死。
教官吹响了停止的哨音。
这还没完。冷仪直接步入场地,不是去看严序有没有受伤,而是站在瘫倒在地的儿子身边,对着匆匆赶来的教官和周围目瞪口呆的学员,开始进行她的“技术复盘分析”。
她从严序最初选择的移动路径开始批判,用她带来的平板电脑上调出的简易力学模型指出角度如何不经济,格挡姿势存在理论上的关节损伤风险,整个战术策略在她的计算模型下充满了“非理性决策”。
教官的脸色难看至极,试图解释这是对抗训练的常态,需要综合考量意志品质和临场反应,却根本插不进她那种基于数据和概率的、降维打击般的逻辑链条。
严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汗水混着垫子上的灰尘从他额角滑落,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是某种近乎碎裂的空洞。
最后是闻讯赶来的系主任强行打断了这场单方面的训诫。
冷仪离开前,还对系主任表示,警校的实战训练方法“缺乏系统性的科学数据支撑和逻辑优化,过度依赖经验主义与模糊直觉”,她“基于研究顾问的职责”,需要一份相关的训练大纲进行“系统性评估与风险研判”。
赵朗至今还记得严序那天之后的样子。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关心,一个人去浴室冲了很长时间的冷水,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更加疯狂地投入训练,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执行一道冰冷的程序,精准,却毫无生气。
从那以后,赵朗就明白了,严序身上那层厚厚的非人类味的壳子,不是在警校才形成的。
那是在更早之前,由他母亲用一场场名为“教育”和“科研”的冰霜,一层层冻结起来的。
而警校的那次公开处刑,不过是又一场以“逻辑”和“科学”为名的理性暴政。
“对了,说正事,”赵朗几口喝完半碗豆浆,压低了些声音。
“就那‘幽灵盗窃’案,第三家了,还是老样子,技术开锁,精准得邪门,只拿小额现金和特定牌子的首饰,监控屁都没拍到。头儿压力很大,催得紧。你那边有啥新发现没?”
严序放下油条,从内袋拿出一个纤薄的平板电脑解锁,调出资料。
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
“有。但存在逻辑悖论。”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展示他构建的现场模型和数据点。
“案犯对旧式弹子锁结构极其熟悉,手法纯熟,预估作案时间窗口极短,低于五分钟。这需要大量练习和极强的心理素质,符合惯犯或专业盗贼特征。”
“但是,”他话锋一转,放大了一个细节。
“三家受害人都提到,案发前一两天,都有‘奇怪的感觉’,比如觉得窗外有人看,或者听到细微的、无法定位的响动,但均未发现实质异常。”
“这不符合高效罪犯的行为模式,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情绪化、非理性的前期踩点行为,与后期高度专业化的作案手法,存在矛盾。”
赵朗摸着下巴上的胡茬。
“是有点怪……像是两个人干的……一个神经质望风的,一个高手动手?”
“可能性存在,但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五。多人协作会增加暴露风险,与案犯表现出的追求绝对低风险的行为模式冲突。”
严序否定道,“更可能是,我们遗漏了某个关键数据点,未能将前期的‘异常感’与后期的侵入行为纳入同一逻辑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一个无关变量。
“昨天早上,在第二起案发现场附近,我遇到了一个行为异常的少年。”
赵朗正吸溜着一只小笼包,闻言抬头,含糊不清地问:“异常?多异常?小偷小摸?”
“不。领地意识极强,抗拒交流,对陌生人有高度警惕性和攻击性。发出威胁性非语言声音。”
“附近居民认识他,说他叫易小天,没人听过他说话,早餐店老板娘可怜他,每天会给他留点食物。”
严序的描述如同在给一个未知生物做分类。
“易小天?”赵朗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
“嘿!你说那‘小猫崽子’啊!我知道他!就住在那边废弃报刊亭里是吧?片区里的老住户了,好几年前就在这儿晃悠了,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的,也没人听他开过口,就挺机灵的,跑得还快。”
“你对他有了解?”严序看向赵朗,眼神里带上了分析意味。
“算不上了解吧,”赵朗挠挠头,“片区里这种边缘小孩多少都知道点。”
“他不惹事,就是有点……嗯,像个小动物,有自己的地盘。以前有混混想抢他东西,被他挠得满脸花,凶得很。但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搭理你。怎么,你觉得他跟案子有关?”
赵朗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目前没有证据指向他参与犯罪。”严序冷静地说,“他的体格和表现出的行为模式,不符合技术开锁所需的专业训练特征。但是——”
他再次调出平板上的地图,标记出三个案发地点和易小天常活动的区域。
“他的主要活动范围,与三起案发地点存在高度地理重叠。而且,据附近的人和你的描述,他拥有对该区域极高的、24小时不间断的熟悉度。”
严序想了想,道:“他可能是一个……未被记录的、持续运行的环境监测单元。”
赵朗张大了嘴:“监测单元?你说他……可能看见了什么?”
“这是一种假设。”严序谨慎地说。
“案发前居民感受到的‘异常’,如果是真实存在的踩点行为,那么一个长期栖息于此、感知敏锐且几乎隐形的人,其目击概率远高于普通居民或失效的监控探头。”
“可他不会和我们说话啊!怎么问他?”赵朗觉得这想法有点天方夜谭,“那小子警惕得要命,根本不让生人靠近。我试过想给他点吃的,套套近乎,他蹭一下就没影了。”
“这正是难点所在。”严序承认,“信息源存在,但获取信息的通道被阻塞。常规询问方式对他无效,甚至会起反作用。”
他想起昨天易小天那炸毛嘶吼的样子。
赵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倒也是……那孩子确实邪门。有时候你觉得他根本没在看你,但片区里啥事好像都瞒不过他似的。有一次老李家孙子跑丢了,大人都快急疯了,最后是那小子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里把人给领出来的,完了一句话不说又走了。”
严序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
赵朗的补充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想。
易小天对这片区域的感知和记忆能力可能远超常人。
“需要一种非传统的‘询问’策略。”严序得出结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能把他当成普通证人或嫌疑人。需要建立某种……基于他规则的交互协议。”
赵朗听得云里雾里。
“交互协议?老严,你说点我能听懂的成不?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他?我跟你讲,你可别硬来,那孩子看着可怜,你别吓着他。”
“恐惧和胁迫会导致数据污染和规避行为,降低信息可靠性。这不是最优解。”
严序否定道,他的思维已经飞速运转起来,“需要找到一种他能够理解、且不视为威胁的信息交换媒介。”
他看了一眼碗里剩下的豆浆,又看了看周围嘈杂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赵朗那张写满担忧和不解的脸上。
“他的‘领地’……那个废弃报刊亭,你有进去过吗?”严序突然问。
“我?我进去干嘛?”赵朗听得直摇头。
“那算是他家了吧,没事我闯人家里去不合适。而且那门口堆的都是过期杂志,堵得严严实实的。”
“过期杂志……”严序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思考什么。
就在这时,赵朗的警务通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嗯啊了几句,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得,又来事了。隔壁街两口子打架,动菜刀了,我得赶紧过去。”
赵朗匆匆起身,把最后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老严,案子的事你再琢磨琢磨,那个易小天……唉,你有点分寸,别太吓着那孩子。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说完,他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早餐摊,很快消失在巷口。
严序独自坐在嘈杂的早餐摊前,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食物。
他再次用酒精棉片擦了擦手和嘴角。
他的目光投向那条通往易小天“领地”的深巷。
“过期杂志……视觉信息……”他低声自语。
一个计划的雏形,开始在他那绝对逻辑的大脑里慢慢成形。
这个计划无关胁迫,也无关传统的问答。
它或许需要一点非常规的“诱饵”,一种基于极致观察力本身才能理解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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