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厨房窗户,在流理台上切出清晰的几何光斑。
严序正就着这点光线,面无表情地咽下最后一口黑咖啡,手机屏幕恰好亮起外卖送达的通知。
他精准地计算时间,在敲门声响起前便拉开了门,从外卖员手中无声地接过那个印着醒目logo的纸袋。
接下来的流程如同执行标准化作业。
在厨房料理台上,他将所有食物从色彩炸裂的包装中剥离。
猪柳蛋麦满分被仔细取出,置于纯白瓷盘。
金黄色的薯饼滑入另一只素色碗。
土豆泥则安顿在小巧的玻璃碗里。
酱料被挤在盘边,成为唯一的装饰。
唯有那个附赠的塑料玩具被单独留在一边,像一个等待被解码的独立信息包。
他将餐盘端到易小天常坐的位置。
少年刚在洗手池冲完手,目光便立刻锁定了桌上色彩最鲜艳的玩具。
他拿起它,指尖快速动作,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咔嗒”声,玩具在几秒内被完美组装。
随后被放置在桌角,如同完成了一个必须优先通过的认证程序。
他的注意力这才回到食物。
白瓷盘提供了一个中性的背景,让他能更专注于食物本身。
他凝视着麦满分,目光扫过芝麻面包顶、生菜边缘、融化的芝士渗出的油光,进行着成分分析。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面包表面感受柔软度,又碰了碰玻璃碗壁感受凉意。
严序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自己盘中剩下的吐司边缘,示范性地咬了一口。没有言语。
易小天模仿着拿起汉堡。
他的动作小心,避免手指过度下压。
他咬下一口,咀嚼缓慢,眼神有些放空,仿佛所有处理能力都集中在了后台,正全力分析味觉与嗅觉传来的新数据。
煎肉的焦香、酱料的甜咸、面包的发酵感……
与他脑中关于“食物”的旧档案进行着比对与更新。
薯条他小口地吃,土豆泥则用勺子舀,对每一勺的分量有着近乎一致性的要求。
吃到一半时,严序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林曼殊。
严序的指尖在咖啡杯沿停顿了一秒,放下食物,接通电话。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冗余。
“小序?是我,林曼殊。没打扰你吧?”
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熨帖的笑意,语速快而清晰,是那种长期在董事会里打磨出的、既显亲切又不失权威的语调。
严序的目光扫过对面的易小天,他正拿起一根薯条,似乎在比较长度与色泽。
“林总。”严序的称呼划清了界限,声音平稳得像校准过的仪器,“没有。请讲。”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
“还是这么公事公办。行,那说正事。”
她的语气收敛了半分闲适,多了几分锐利。
“你提供的坐标,警方和我们的人已经顺利回收了那四幅画,一幅不少,保存完好。”
她顿了顿,似乎在给他消化信息的时间。
严序只是沉默地听着,同时看着易小天将选好的薯条放入口中。
“效率高得惊人,”林曼殊继续道,赞赏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惊叹,“不到一周,你替公司避免了八位数的潜在损失。
“嗯。”他的回应简洁至极,“线索准确是应该的。预付的费用已经覆盖了这次的工作量。”
逻辑链条清晰无比:拿了钱,办了事,两清。
“我知道那笔预付款。”林曼殊的声音柔和下来,似乎想穿透他筑起的无形壁垒。
“但阿姨打电话来,不只是代表公司确认交付完成。更是想亲自谢谢你,你这次做得非常漂亮,远超预期。冷仪要是知道,肯定很骄傲。”
提及母亲的名字,让严序的呼吸有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语气依旧疏离。
“这是我份内的事。不需要额外感谢。画没事就好。”
他将价值千万的艺术品与普通失物等同,情感权重在他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差异。
“对你来说是份内事,对保险公司来说是天大的事。”
林曼殊无奈地笑了笑,决定不再尝试融化冰块。
“好吧,知道你不喜欢绕圈子。”她的声音再次变得正式而直接。
“你的能力和效率,董事会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正式询问,是否愿意与我们签订一份长期优先合作协议?费率可以上调,并且未来涉及艺术品和重要资产的案件,你会是我们的第一选择。”
几乎没有思考的间隙,严序的回答已然出口:“可以。”
但紧接着,他给出了不容置疑的前提。
“但合作基于每次案件独立评估。我的时间规划和费率,按需浮动。不接受捆绑。”
他将一份看似优厚的长期邀约,瞬间拆解成了可量化的、一次一议的冰冷条款。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了然的轻笑,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在答应的同时竖起规则。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行,就按你的规矩来。合同草案我会让法务下周发给你。你看条款,”她特意顿了顿,重复了他可能最认可的准则。
“只谈逻辑,不谈人情。”
“好的。”他的回应透出一丝满意,或许只是因为沟通的高效和目标的明确。
“这样最有效率。”
“那就不多占你时间了。保持联系,小序。”林曼殊准备结束通话。
“……知道了。”严序的应答似乎比之前慢了微不可查的一瞬,“谢谢。再见,林总。”
通话结束。
餐桌上再次安静下来。
易小天已经吃完,他的盘子和碗几乎像是被精心清理过,只剩下一点酱料痕迹。
他甚至将包装纸整齐地叠好,放在盘子的一角。
他看向严序,又看了看那个被组装好的玩具,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指令,确认这个“新食物引入程序”是否已经全部完成。
严序起身收拾餐具。
他拿起那个小玩具,递给易小天。
“这个,是你的。”他平静地陈述。
易小天低头看着手里的玩具,愣了一下。
他最终没有把它放回桌上,而是拿着它,走回了自己的角落,将它放在了旧魔方的旁边。
一个固定的位置,成为他世界里一个新的微小的坐标。
餐后,客厅的黑色大理石茶几被迅速清理出来,铺上了无酸纸垫。
那本饱受雨水折磨、但已被精心完成页面分离和物理干燥处理的画册,被严序如同放置一件易爆品般,谨慎地置于茶几中央。
工作灯冷白色的光线取代了自然光,将纸页上每一丝纤维的扭曲、每一处水渍晕染的边界、以及那些模糊了色彩的图案都照得无可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纸张陈旧气息,混合着修复专用的小麦淀粉浆糊的清淡味道。
严序戴上白色棉质手套,并将另一副递给易小天。易小天模仿着他的动作,将手套戴好,指尖有些不适应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已完全被摊开的画册锁定,瞳孔微微放大,进入了全神贯注的“扫描”状态。
对他而言,这并非修复,而是一次极其复杂的视觉纠错与数据还原过程。
严序用一把骨刀轻轻压平一道卷曲的页边,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
“第一阶段,清洁。使用软毛刷,角度三十度,单向清扫表面浮尘。力度参照系数0.3。”
易小天立刻拿起专用的软毛刷,模仿严序的动作,手腕悬停,精准地以三十度角,用几乎无法感知的力度,开始清扫一页插图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稳定得不像人类,更像一台被输入了精确参数的机械臂。
每一刷都沿着纸张纤维的方向,绝不来回,避免二次损伤。
“停。”严序忽然开口。他的镊子尖指向插图上一块极不起眼的褐色小点。
“非纸质附着物,疑似霉斑前兆。需要局部处理。”
易小天立刻停下,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仔细审视那个小点。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表示确认的气音。
严序从一旁的工具盒里取出一支棉签,蘸取微量专用清洁溶液,示范了一次之后,递给易小天。
“范围控制在直径两毫米内。先试边缘。”
易小天接过棉签,手稳得惊人。
他精准地将湿润的棉签头点在那褐色小点的边缘,轻轻滚动,然后立刻用另一支干棉签吸走多余液体。
动作又快又轻,那块微小的污染点被干净利落地清除,没有留下任何水渍扩散的痕迹。
清洁过程沉默而高效。
完成后,严序用修复纸裁出细如发丝的纸条:“第二阶段,加固撕裂处。使用pH值中性的小麦淀粉浆糊。涂敷量,每厘米0.05毫升。”
他示范了一次如何将浆糊涂在纸条上,薄到几乎透明。
易小天看了一遍,接过毛笔和纸条,尝试第一次涂胶。
他的手起初有些僵,但一下笔,那种天生的精准控制力便显现出来。
他涂出的浆糊层均匀得令人惊叹,完全符合严序苛刻的要求。
然而,在将纸条贴上一处长达十厘米的撕裂处时,出现了意外。
由于纸张收缩,裂口两侧并不完全对齐,需要极细微的调整才能完美吻合。
易小天试图直接用手指推动纸条,却被严序用镊子柄轻轻格开。
“不能直接接触。”严序的声音没有责备,只有绝对的理性。
“使用镊子和放大镜进行微米级调整。目标是边缘重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五。”
他递过一把尖头镊子和一个带灯的放大镜。
易小天透过放大镜,视野里只剩下那扭曲的纸张纤维和亟待吻合的边缘。
他调整呼吸,用镊子尖进行着几乎看不见的移动,全凭手感和对脑中“完美图像”的执着,一点点地将纸条调整到最佳位置。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当最后一条裂缝被加固贴合,严序进行了检查。
他拿起一个手持数码显微镜,扫描了几个关键接缝,屏幕上显示出完美对齐的纤维。
“吻合度达标。”他宣布,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易小天意外的动作。
他拿起那个被易小天组装好的小玩具,放在了画册旁一个安全的角落。
“第三阶段,压力定型。需要施加均匀压力,时间八小时。”
他搬来几块大小不一的磁力压书石和玻璃板,开始计算放置的位置和压力值。
易小天在一旁看着,忽然伸出手,指了指两块压书石之间的一处微小空隙,那里可能压力稍弱。
严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用压力仪检测了一下,读数确实略低。
他调整了一下位置,读数归于均匀。
他看了易小天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可。
这个少年的视觉和空间判断力,有时比仪器更直观。
压书石放置完毕,修复工作暂告一段落。
那本残破的画册现在被平整地压在玻璃板下,等待着时间的固定。
易小天脱下手套,目光却没有离开那本画册,仿佛能透过玻璃板,看到他刚刚参与修复的每一道伤痕。
那些混乱的、破损的视觉信息,被重新归位、抚平、加固,这个过程似乎也悄无声息地在他内心深处进行了某种同步。
严序开始收拾工具,每一样都回归原位,分毫不差。
客厅里只剩下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和纸张在压力下细微的呼吸声。
严序清洗着调浆糊的小碗,水流声潺潺。
他抬眼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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