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抱抱

京城西边有座山,山势陡峭,鲜少有人来。

循齐就在这座山里长大的,对这里每一处都十分熟悉。她在前走路,颜执安跟着她,走走停停,只见她走到陡峭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小姑娘伤好后,显露出原本活泼的性子,颜执安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片刻后,最后,落在漫山遍野的枝叶上。

循齐爬山,如普通人走在平路上,十分顺畅,相反,一群侍卫跟在后面,反而被远远地抛开了。

颜执安幼年也行走在山间,探山寻矿,走走停停,勉强跟上了循齐的脚步。

时近午时,一行人爬至半山腰,颜执安扶着树,不觉停了下来,脊背生汗,寒冬腊月,竟生生走出一身汗,风一吹,反而觉得冷了。

她看了循齐一眼,循齐停下脚步,将身上的水壶递给她。

颜执安接过水壶,目光扫过那双小小的手,显得十分娇小,她抿了口水,喘了会儿气,道:“继续。”

山野间,只一群人行走,更别提飞禽走兽。

又爬了半个时辰,至一平坦处,雪地间里乍见一座竹屋,远远看过去,便觉得竹屋寒冷,可见这些年来,循齐过得并不好。

颜执安看向循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

循齐停了下来,等着颜执安近前,然后指着竹屋后的一座小小的山丘,“那是疯子的坟。”

“嗯。”颜执安回应一句,眼中疲惫散去。循齐有些畏惧她,隔着两步远,偷偷看她两眼,一时间,竟然无法窥探出她的情绪,像是一块木头人,不知喜怒。

冬日山野之间,尤其寒冷,走进竹屋,一股凛冽寒意袭来,饶是颜执安,也有些受不住了。

“我去收拾东西。”循齐招呼一声,自己进内屋去了。

小小的一间竹屋,左中右三间房,左边是厨房,中间摆着桌椅、躺椅,最右边便是卧房。

卧房里摆了两张竹木床,循齐走到自己的小床前,一阵摸索。颜执安跟随她进去,目光梭巡一番,在同样竹柜上发现了一排小木人。

木人从小到大排列,从蹒跚学路的周岁孩子,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雕刻得栩栩如生。

“这些要带走吗?”颜执安伸手抚摸最小的木人娃娃,指腹轻轻擦过眉眼,无端笑了起来,再看一旁的循齐,她跪在床上,腰塌下去,伸手去床底下掏。

掏了半晌,掏出一只木箱子,打开后,里面摆了些铜钱,下面摆着些纸张。

循齐说:“这是疯子给我留的。疯子说,女子立足于世,或女工或书画或厨艺,总是要有一门手艺度日,不能光靠别人。”

闻言,颜执安觉得也对,女子虽柔弱,但也该有活下去的本事。

循齐抱着匣子,再度抬首,扬起的小脸粉嫩如同稚子,如玉无暇,不苟言笑的模样,更像女帝。

颜执安心中咯噔一下,女帝司马神容的考虑是对的,若再长大些,宗室们必会发现的。

“都带走,明年春日,你再来祭拜。”颜执安收敛眼中的担忧,抬头看向竹柜上的木头人,这个疯子也是一个奇女子,不过,当年究竟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循齐离开宫廷,是女帝还是明帝安排的。

女帝至今不言,她也不好去询问的。

循齐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木头人一并带走,然后一把锁,锁上了竹屋。

一行人下山,回到相府,已是月上柳梢头。

颜执安将循齐送回屋,循齐暂时住的是她的屋子,回去后,将木人放在了八宝阁上,而原来摆在阁上的稀有珍玩都被她拿下来了。

婢女在侧,静静地看着她粗俗的动作,几回想要提醒,少主,这些东西价值连城,能被家主放在这里,都是世间罕见的玩物。

她张了张嘴,被家主拦住,家主反过来吩咐她:“将这些东西送去我房里。”

婢女将珍玩小心地挪出屋里,她出去后,循齐就将自己的箱子放进了床底,床底放了箱子,她疑惑地将箱子拖出来,然后打开,眼前一亮,“好多明珠。”

“喜欢吗?”颜执安俯身在坐榻上坐下来,靠着软枕,姿态懒散地看着她。

循齐拿起一颗颗拳头大小的玩意儿,对着灯火去看,“可真亮啊。我喜欢。”

“喜欢就拿走,送给你。”颜执安舒展身子,低眉玩着几上的玉兔摆件,漫不经心的语调听起来有几分薄凉,“晚上不想点灯,就将这个拿出来。”

循齐盘腿坐下来,将明珠一个个拿出来,不忘觑向母亲,对方懒洋洋地,姿态懒散,更显出冰肌玉肤的美。

不得不说,她这个母亲,十分美,美得如同玉人,仿若任何人去碰她,都是亵渎神灵。

她眯眼笑了笑,心头微动,低头,继续把玩着夜明珠。

把玩一阵后,颜执安起身,裙摆逶迤落地,循齐仰首,望过去。

左相立于灯火下,面容清冷,似山间浅雾幽深,阳光一照,云雾散去,如美玉无暇剔透。

循齐想了想,美人与权势、钱财都挂在一起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因为你握住了天地间的优势,居于山之顶,俯瞰世间,遍无敌手。

“好了,你自己玩,三日后去金陵,你早做准备。”

颜执安丢下一句后,转身走了。循齐伸手抱着箱子,“好多夜明珠啊。”

疯子说过,天地间澄澈之物,最为难得。

三日后,冬阳明媚,颜家门口排了几十辆马车,前前后后,一眼看不到头,而中间一辆马车极为奢靡。凤凰顶,珍珠眼,珠帘玉幕。

循齐眨了眨眼睛,她这个母亲,可真奢侈啊。

她手脚僵硬下来,陈卿容走出来,走到女儿身前,屋顶一丝阳光落在颜执安的眉眼间,令她的面容璀璨生艳。

“我和你说,不要和你祖父吵,我知道,他吵不过你,但年岁大了,此事毕竟是你无理,你耐心些。执安,你回去后,别刺激她们。都是一家人,要钱给钱,要权再翻脸。”

“还有啊,循齐胆子小,你发火的时候,将她推出去,别让她看见。你们刚认识,该装温柔还是要装一装的。”

循齐靠着柱子,双手抱着,歪着头看着这对演戏的母女。

陈卿容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一扭头就看到了小姑娘站在那里,下意识躲到了颜执安的身后,“她听到了。”

“无妨,她日后,也是要装一装的,因为,人不装,会死。”颜执安很坦然,并不介意,相反,伸手招呼她走近,“该走了。”

循齐看着貌美如花的母亲,松开手,小跑上前,颜执安忽而道:“我忘了教你行礼。今晚教你。”

母女二人登车,陈卿容摆摆手,笑得十分开兴,循齐纳闷,“母亲,夫人为何那么高兴?”

母亲?颜执安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脸上,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母亲?

她压着心中的情绪,阖眸回答:“因为她喜欢自由。”

她这位母亲是陈家的幺女,备受家里宠爱,后嫁给颜家。她爹十分不靠谱,风花雪月,家里事情不管,日日与她娘玩,玩了十多年,一场风寒要了命。

后来,母亲守寡,她心念母亲,不忍母亲受着颜家繁琐的规矩,主动将人接来京城。

她的母亲爱吃爱玩爱耍,就是不爱管事,甚至嫌弃她管得多。她离开京城,母亲便更加自由了。

循齐呆了呆,干巴巴地问:“什么是自由?”

车轱辘转动,马车动步了,车厢内开始晃悠起来。颜执安慢慢抬眼看她,细细斟酌,道:“你这辈子,别指望这样东西。”

循齐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疯子没有教导她,她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母亲,什么是自由?”

颜执安收回视线,默了两息,笑了起来,语气轻浅:“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天地间随你行走。”

“哦,我以后没有了吗?”循齐纳闷,颜家这么有钱,还买不到自由吗?

颜执安抬手,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点了点,缄默以对,但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悯。

权势与自由,本就是相悖的。

循齐被点了点头,不觉怪异,“钱买不到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等你长大后,你自己就会清楚了。”颜执安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见她空着手,便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拿着,别冻着了。”

她语间浅浅,声音温和,面容如山间月色一般,以至于循齐觉得她在故弄玄虚。

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车颠簸一路,午时过后,循齐打了哈欠,颜执安放下手中的书,打开暗格,随手拿出一本书,“我给你读书听。”

书是前些时日就准备的,她猜到循齐会犯困,所以,准备了书,念给她听。

她翻了翻书,朗声读了起来。

静谧的午后,颜执安口齿清晰,读的是史书,循齐翻了翻眼睛,她打了哈欠,“我能睡觉吗?”

颜执安:“……”

“不可以。”

“如果我坚持呢?”

颜执安将书递给她:“你念给我听,这样,你就不会困了。”

循齐生无可恋地看着她:“我在您的眼里没有看到慈爱。只有时不时露出来的怜悯。”她觉得母亲待她,身上多了层淡淡的隔阂感,待她如同客人。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客气疏离。

“嗯?”颜执安伸手抚摸自己的眼睛,她第一回做娘,不知道什么样的眼神是慈爱。

一时间,她被难住了。

怎么办?

颜执安思索一番,默默伸手,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这样呢?”

颜执安:我第一回当娘。

循齐:我也是第一回做人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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