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太平湖,大得可怕。小的时候,家人总是不允许我们去湖边乱跑,说湖里面有不干净的水怪,他们是最喜欢落单的小孩,一不留神就会伸出触手将我们卷走。
这大概是小时候听过的最可怕的故事,也许那个时候什么也不懂吧,总以为大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头一次真正去湖边,还是初一那年农忙时,大人们把我们放在地头,我们就玩起盖房子的游戏。湖边的泥土永远都是又粘又湿,还夹杂着湖水的腥味。用手刨,用树棍翘,捡出略干的泥,垒成房子的样子再一脚踹得稀烂,那种毁灭事物的感觉,总是让我们几个野孩子开心的手舞足蹈。
太平湖真的好大好大,要想望到湖边几乎是不可能。我们站在田坝上,点着脚才能看清远方一条朦胧的白边。
我最喜欢湖边的风景,那里有一排排闲着的木船,用生锈的铁链锁成一个长长的“一”字,就像写书法一样。渔歌唱晚,每到快要落山时,一条条船影便逆着夕阳而来,会唱渔歌调的这时候也放开了嗓子,那一声声悠长的曲调从远处飘来,随着湖面的微风吹到岸边、卷到村里,这时候我就知道,该回家吃饭了。
多年以后,我还会梦到那个在太平湖边的一个个黄昏,梦见我那个短暂且快乐的童年,梦见那一排排的渔船,梦见泥土的腥味,梦见那一缕缕炊烟。
太平湖岸是几处相聚在一起的村落,虽说村子不大,但是在一起的规模,说是小镇倒也无妨。小时候总感觉这里的路很长,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我们这里什么都有,村中心是油坊,我们最爱放学后聚在他家门前讨花生吃。往北一点是缝衣铺,他家里总是进一些城里流行的款式,花花绿绿的衬衫挂在墙上,每到过年时,家里人总要带着我去里面好好挑拣一番。村南面是一家杂货店,还兼着酱油的生意,记忆里杂货店家的孩子,兜里总是满满的,各式各样的糖,真的是能馋死我们这帮孩子。
朝西一点点是几个村子中唯一的棺材铺,我们最害怕经过那里,感觉阴森森的,刚做出来的棺材放在架子上,大阎王(我们给棺材铺老板偷偷起的外号,他儿子我们叫小阎王)不是在一手端着红漆碗一手拿着刷子涂来涂去,要不就是叼着大烟袋躺在门前的大竹椅上睡觉。
我们最熟悉的就是东边的学校,这是几个村里唯一的学校。从小学到初中,每个年级各一班。早上,我们帮完家里喂完牲口后,就得赶着去上学,三三两两的,我家住的并不算近,因此迟到是家常便饭。学校里的老师也都是村子中之前上过初高中的老人,还有几个从城里来的刚毕业的年轻教师。
不过在我印象中,我最喜欢的还得是村里的木匠铺。小时候总也搞不明白,一块硬邦邦的木头怎么就在他们的手里变成了箱子,还有雕在那上面的花、龙凤,简直要动起来一般。
可能小时候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吧,所以童年总是没多少烦恼。长大了,不明白的东西要搞明白,实在搞不明白的也得假装明白,时间一长,搞得自己晕头转向,真真假假,亦人亦鬼。
所以有时候,真的不想长大。
而我所要讲的故事,就要从这个木匠铺开始说起。
我们这里旧有的习俗,女孩出生时,家里要在院里种上一棵香樟树,到女儿出嫁时,便要将其砍了去打成陪嫁的红漆箱子。
小时候家里就有两个大木箱,表面涂着已经发黑的朱漆,黄铜质地的锁,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那应该是阿婆的陪嫁,自我记忆开始,那两口箱子便缩在老屋的墙角。
香樟的味道很奇特,那股子说不上来的香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浓厚。
我的家乡正是以种植香樟而出名,不光家家有香樟,村子里、路两边,当然还有田坝上,密密麻麻的香樟,一到盛夏,浓茂的枝叶伸得到处都是,尤其是有风的时候,沁人的木香便会挤满田间地头。
我家田坝两旁,有两排高大挺拔的香樟,那是七十年代时,为了防洪,乡里组织劳动力种得,算到现在,也有近五十年的光景。
老人们总说,是香樟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
我所说的那个木匠铺,便是以专做香樟木出名。
然而,却也不只是香樟。
宏宇的父亲是当时村子里唯一的木匠,那个时候有一门好手艺,很受尊重。宏宇的父亲手巧,专会打结亲的家具,尤其他做的柜子,上面雕龙画凤,栩栩如生。因此,宏宇从小也就会了一手画画雕刻的好底子。
宏宇是他家唯一的男孩,也是当时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从小学同窗,到初二那年我转走进城时,算一算也大抵七八年的时间。但我和他的关系算不上熟络,在我仅有的记忆里,我愿把他归类到中间的那部分人。
他既沉默又开朗,既乐观但又能偶尔看见他陷入深深的忧郁。他的身上,似乎总有一种让人不得而知且无法接近的神秘感,他好像和谁都能处得来,但又不是像好朋友的那种程度。我一直觉得他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出来,但却没有,至少对我们这些还算得上关系不错的同学来说,也从没有。
他父亲将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培养他手艺上,就是希望宏宇将来长大成人能接过自己手里传承了几代人的铺子。
我们学校的后面就是田坝,田坝的不远处就是太平湖岸。那个时候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得学上,即使上学的,年龄也都是大大小小,宏宇快满17岁时,还只是在念初三。
平时我们放学很早,三四点的光景就打铃了,接着我们都去湖边拔草回家喂牲口,而宏宇便要回家帮着做家具。我们老是羡慕他,不像我们每次拔完草,本就不干净的衣服更不干净,手上也经常拉开小口子。
但其实那可不是轻松的活,光是刨木头就把他手上磨出了几个大水泡,每次写字时,他的手里总是黏糊糊的,摊开一看,水泡被铅笔磨破了,但是宏宇自己却不在乎,总是说:没事没事,等再磨磨起了茧,就是拿钢针戳我我都不会感觉疼。
这里的木材都用的香樟木,因此宏宇的身上总是掺杂着汗的臭味和木头的清香,两者混合在一起,让人捉摸不透到底是好闻还是难闻。
长时间的训练,不仅让宏宇雕的一手好花,手臂上也突起一块块肌肉,而且饭量还惊人。那个时候中午都要带饭盒去,那种铝制的饭盒,也谈不上保温,其他学生一般都是米饭咸菜,好一点的还偶尔会有个鸡蛋。宏宇每次都要多带一份饭盒,两盒米饭外加一个鸡蛋,每次看他吃饭的样子,老师都不由感慨:宏宇,你这体格以后要去当兵呀,你当兵绝对是块好料!每次宏宇听到这话,都会抬起头来笑着说:嘿嘿,我可不去当兵,阿爸教给我的东西还没学会呢。
其实宏宇很想去当兵,他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他有个姨哥就在部队,能看得出来,他是多么想离开这个小小的太平镇。虽说当个木匠不愁吃穿,毕竟每顿一个鸡蛋在当时也不是谁家都能供养了的。但是每次看到画报上解放军的绿色军装,宏宇都会想象着,假如自己有一天也当兵上了画报,那该是多威风的一件事。可是一想到阿爸,宏宇便会瞬间打消这个念头。他阿母去世得早,这十几年都是阿爸一个人靠着周围的木匠活养活这个两口之家,虽然现在的生活比之前好了很多,但是阿爸老了,需要照顾,况且阿爸总是担心自己的手艺以后会荒废掉,所以当兵的幻想最终也只能成为幻想。
宏宇的文化课成绩不好,为此挨了不少打。虽说阿爸对他的成绩多少倒不在乎,毕竟等宏宇一毕业,阿爸就想正式让他继承自己的铺子。把这个对方再扩大一些,最好去乡里甚至镇里,攒一点钱回老家盖个大房子,再娶个好媳妇给他生个大胖小子,阿爸的想法就是如此朴实、简单。
但是每次宏宇考不好,总免不了吃皮带子,阿爸倒不是怪他分数低,而是觉得宏宇在学校里肯定不务正业,要不然怎么体育、手工总是得一二名,这语文数学却从没这么辉煌过。
有一次期末考,不出意外,总分仍是倒数。不过意外的倒是,这次阿爸却没有动手。也许是次次这样让他已经失去耐心,也许是他也觉得光靠打解决不了问题。反正那一天,阿爸居然很平和得和宏宇讲起道理。
“不要小瞧咱们木匠,放在现在,咱们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你小子连书都念不好,阿爸怎么放心把这手艺传给你。读书好,阿爸现在想读书还难哩。”
“考得再好咋样,我不还是当木匠的命!”宏宇在一旁无所谓似的嘟囔着。
阿爸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出来,抽出旁边的木棍就要打。宏宇极少顶嘴,长期做木工养出来的沉默,让这爷俩都不知该怎么正确表达感情。
“木匠命怎么了!我要不是靠这几块木头,你小子能活到现在?”阿爸像是在质问着说。
“可是我会啊,我又不是读书的命,会干木活不就行了。”其实打心眼里,宏宇也不认同自己说的这句话。
阿爸举在半空中的木棍,此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个时候,一个很现实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穿过,也许宏宇的出路并不只在这里。
阿爸缓缓的坐下了,坐在一张又小又矮的凳子上,那个凳子一看就知道很老,光滑的反光,宏宇的眼光盯在这上。那个凳子是他出生时阿爸亲自打的,说等宏宇会走路了,就可以坐着这个。
可是宏宇是平安降生了,阿母却因为产后染上了伤寒,高烧了两晚,还没来得及好好抱他,就走了。
阿母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咱的孩子肯定有出息,要做大事,要不就叫宏宇吧。这肯定就是阿母生前翻来覆去想好的名字,只是到了最后一天才说出口。
沉默,有时候是释放悲伤最好的方法。
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疼爱一辈子的孩子,也怀着一股由内而外的歉意,阿爸瞬间觉得很对不起宏宇。
“你妈生前说过的……”提到这里,阿爸不由得身体颤抖了几下。眼睛变得黏湿湿的,好像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睁开眼皮。
“你妈生前说过的,你以后一定是要干大事的。”
听到“妈”这个对于宏宇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时,宏宇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阿爸,看得阿爸头皮发麻,不由得瞟向旁边。那个眼神,多么像她临走时最后的眼神,那么复杂,既温柔又很无奈,还有一丝丝反抗命运的倔强。那明明是一种,不想离开的眼神,但是看着那眼神,自己又什么也做不了。
阿母的事情阿爸自己从没提过,直到宏宇刚开始上小学时,以往不断改变的谎言再也瞒不了这个小小的人儿。
阿爸把手里的棍子扔到一边,叹了口气说:“还是要好好读书啊,以后谁读书读得好,过得就好,我知道憋在村里当一辈子的木匠,你不甘啊。”
宏宇默不作声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还有蜷缩在小凳子上这个头发已经半白,瘦小的男人。
“阿爸,我好好念,我不出去,家里就你一个人,你老了我还要照顾你呢。”
阿爸笑道:“就你个毛孩子,牙还没长齐就来考虑老子的事情了。先照顾照顾你自己吧,要是你妈知道你又考砸了,你看你今晚做梦她不得去骂你。”
宏宇沉默不语,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梦到过阿母,他是多么渴望能知道阿母的样子。阿爸总说自己的眼睛很像阿母,可是自己又怎么知道。
阿母走得突然,那个时候也没有如今方便的照相技术,所以宏宇对阿母的想象,只能来源阿爸的口中。
阿爸说阿母很好看,有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用红绳系着。
阿爸说阿母眼睛很大,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跟着笑。
阿爸说阿母不高,很瘦,但是干起活来倒是麻麻利利的,走路像一阵风,说干就干,那时候可是一帮小姊妹们的领袖。
阿爸还说,阿母上到了初中,还会唱歌,会画板报,村里的板报以前都是她画的。
说起这些的时候,阿爸总是很骄傲,就像阿母在一样。
阿爸一直在自责,他始终都怪自己当年没有及时送阿母到县里的医院,可能阿母就不会走得这么突然。
阿母走了之后,阿爸有半年多的时间没碰过木头。他之前是多么热爱木头,那些木材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料子,适合打些什么家具,应该雕些什么图案。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干到深夜也不会觉得累。可自从阿母一走,他推掉了所有的单子,每天就一个人坐在那个凳子上。直到宏宇半周岁时,有一天阿婆把宏宇抱过来,塞到阿爸的怀里骂道:“你还有个儿子,他还有个爹呢!你天天这样,不是叫你媳妇在天上难过吗!”
也就是那天开始,阿爸才振作起来,阿爸很疼宏宇,大抵是想给他母亲的爱,倾尽一切让宏宇过得不比有娘的孩子差。
也许宏宇以为就这样再熬过一年初中毕业就算了,之后回家接阿爸的工作,当个老老实实的手艺人。况且上过初中的也没几个,自己在同龄的人当中,已经算是不差的了。会写字、会画画、会手工,有时候回家还有不认字的人请他来帮忙写信读信呢。自己做木活,凭自己的手,没准以后还能做得比阿爸还强,做到镇里甚至做到市里。大学生固然很让人羡慕,能到大学读书见世面,但自己终归不是读书的料,即使有机会继续念,但学费啥的也确实是自己家承担不起来的。阿爸劳累了十几年,背已经有点驼了,再让他供自己再读几年,恐怕就是阿爸有这心,宏宇也早就没有了。
可是命运就是那么神奇,每当你以为一切都要步入自我想象的正轨时,它总会给你安排一首插曲将你打得措手不及乃至心慌意乱。
那个暑假刚结束,忙活了两个月的宏宇就要回学校熬过他最后一个学年,这时候,一个以后与他不断交集的人,出现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