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三月阳春,夜市的灯泡一串接一串蹦亮,馄饨摊前的煤炉咕嘟咕嘟吐着白气,把个小老板的脸熏得红扑扑的。

菽宁正低头对付碗里的馄饨,薄皮儿一咬破,鲜美的汤汁就顺着瓷勺往嘴里钻,浓鲜里带着点胡椒的辣,烫得她舌尖儿发颤。“噗”一声,把式刀直愣愣扎进塑料桌板里,刀刃儿离她指尖不过半寸。

六七个小混混踢开凳子围上来,领头的络腮胡一抬手,“哗啦”一声扫飞了她的碗,瓷片儿碎在地上,混着没吃完的馄饨,汤汤水水溅了菽宁半条裤腿。

“臭娘们儿挺有种啊?”络腮胡嗓子眼儿里齁着痰,一股子烟油子混着劣质白酒的臭气喷她脸上,“动我兄弟?胳膊让你卸了!”

她不慌不忙抽出张纸擦嘴,抬脚一蹬桌沿,桌子翻倒,滚烫的汤底兜头盖脸泼了男人一身,烫得他嗷一嗓子,她反手抡起塑料凳子,结结实实砸在男人头上。

边儿上人七手八脚架住他。络腮胡捂着冒血的脑袋,龇牙咧嘴地嚎:“操……操!给我……给我抓住她!”

小喽啰闻声提刀扑上,人群炸了窝,推搡叫骂,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菽宁猫腰钻过人群,帽衫兜头一罩,整张脸藏进阴影里,三拐两拐到了街口。

转角冷不丁冒出个人影,黑洞洞的枪口顶在她眉心。吴涿叼着烟,枪管往前一顶,说:“跑?往哪儿跑?”他身后脚步声杂沓,麻袋劈头盖了下来,菽宁喉头一紧,气儿都喘不匀了。

麻袋上的细孔漏进几缕街灯的光,菽宁身子被甩进铁皮车厢,颈间束口勒得她舌根发紧,只能张大嘴喘气,脖颈很快勒出一道红痕,刚才挨过她一板凳的络腮胡,见机解气似地往她身上狠踹了两脚。

不知颠簸了多久,车身突地刹住,菽宁被拖下车,粗暴地拽下麻袋,刺目的车灯晃得她眯起眼。

她瘫在地上,脸色青白,大口攫取着空气。

吴涿踢了脚她,“一群废物,捆个娘们儿都不利索。”不等菽宁缓过气,早有人摁住她右手,吴涿掂了掂手里的羊角锤,手起锤落,腕骨碎裂。

菽宁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牙关紧咬,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珠子滚下来,右胳膊软塌塌地耷拉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你这娘儿们,胆子倒肥,敢动我们的人?知道是什么下场吗?”吴涿蹲下来,用枪管拍打着菽宁肿起来的脸颊。

“呵——”菽宁仰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活、该。”

吴涿登时火起,哗啦一声拉上枪栓,枪口重重抵在她眉心,“死到临头还嘴硬!”

菽宁挑衅地笑了笑,丝毫不害怕。

“**……”扳机扣动的一瞬间,菽宁左手猛地攥住他手腕,子弹擦着菽宁的脸打歪出去,她抬腿踢飞吴涿的枪,枪脱手飞出,几乎同时,她抓起地上的玻璃渣子抵住他喉咙,锋利的棱角划破手心,血珠滴在吴涿颤抖的眼皮上。

“啪啪啪。”门外传来三声掌声,众人回头,李荣晁慢悠悠走进来,小喽啰们赶忙退开,齐声道:“晁哥。”李荣晁扫了眼地上缠斗的两人,嘴角扯出点笑模样:“菽宁,我都来了,还不松手?”

菽宁手一松,玻璃碴子掉在地上。膝盖往上一顶,狠狠撞在吴涿□□下头,“呃啊!”吴涿痛得闷哼一声,趁小喽啰上来拉扯的空当,她左手攥紧拳头,对着吴涿面门就是两拳,打得对方鼻梁骨“咔”地歪向一边。

李荣晁看着她发狠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赞赏,摸出盒软中华点上,慢悠悠吐个烟圈儿,“人,我领走了。”

吴涿捂着鼻子,血从指缝里往外冒,到底忌惮李荣晁,只能眼睁睁看着菽宁被拖走,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混着血沫子的浓痰——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檀香,三支佛香在祭台上静静燃烧,李荣晁跪在蒲团上,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铜盆黄澄澄的水里泡了老半天,才拿起桌上的白布细细擦干手上的水滴。

他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默祷一阵,对着佛龛里那尊金漆剥落的弥勒佛,“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沙街那次,折了我五个兄弟。今儿个,又把吴涿开了瓢,菽宁,你路子挺野啊。”

菽宁靠着墙根儿,用没断的左手撑着,一点点蹭起来,“是他们先动手动脚。”

李荣晁大笑,笑声震得佛前的烛火晃了好几下,“好个‘先动手动脚’!”说着甩过一沓资料,纸页哗啦散在菽宁脚边,“十二岁没了父母,十三岁辍学,这些年没少挨打吧?”

菽宁盯着地上那些写满她不堪过往的纸片,膝盖一弯,跪了下去:“晁哥既然门儿清,就赏口饭吃。我出去是死路一条,跟着您——”抬头直视李荣晁,“好歹能挣个痛快。”

李荣晁盯着她眼底那股狠劲,想起上个月在巷子里,她被三个打手围殴,硬是咬断其中一人的耳朵,那时她眼里就是这股子火烧似的狠气。

“跟着吴涿吧。”李荣晁闭上眼,捻着手里油亮的佛珠,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念经,“你自己跟他说。”

没过几天,李荣晁就派了他们一桩“活儿”。

“喂,臭娘儿们,你叫啥名儿?”

“菽宁,菽,豆子,宁,安宁。”

吴涿是个混不吝的粗胚,最烦这些文绉绉的字眼儿,再加上新仇旧恨,对着菽宁自然没好脸,“扯什么犊子!豆子?我看你像个豆包儿!晁哥让我带你,你就把耳朵支棱起来,待会儿盯着爷怎么做事,别净添乱,懂?”

菽宁自动屏蔽他的屁话,只问:“去哪?做什么?”

“讨债。”吴涿扔给菽宁一把刀,沉甸甸的。菽宁左手接住,指腹在冰冷的牛皮鞘上摩挲了一下,没再吭声。

一伙人挤在黑色面包车里,呼啦啦往欠债人赵大通家去。赵家住在巷尾第三户,吴涿打头阵,卯足了劲儿一脚,“哐当!”那破木门应声而开,门轴都踹劈了。

菽宁吊着打石膏的右胳膊,跟在人堆后头。

客厅里,赵大通正端着个掉了瓷的大茶缸子喝水,猛不丁被闯进来的几条大汉死死按在破沙发里,茶缸子“咣当”掉地上,水洒了一□□。“干……干什么你们?”他吓得脸都白了。

吴涿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借条,往赵大通脸上一甩:“认认清楚,别装糊涂。”刀刃压着下巴抬起来,赵大通勉强抬头,快速过了一遍借条内容,欠了多少,用什么抵押,一清二楚,最后一页明晃晃的亲笔签名和手印更是明明白白,前几日他在酒吧喝断片,模模糊糊签过什么文件,这会儿才知道着了道。

“把他那小崽子给我提溜出来!”吴涿冲里屋一努嘴,一脸的不耐烦。

卧室门被一脚踹开,十一岁的赵成锐被人揪着脖领子像拎小鸡仔似的拖出来,他吓得嘴唇哆嗦,带着哭腔喊:“爸!”

赵大通用力一挣,膝盖刚着地,就被吴涿一脚踹翻,脑门“咚”一声磕在破茶几的尖角上。吴涿蹲下来,鞋尖碾着他的下巴:“听好了,明儿太阳落山前把钱凑齐,不然——”他冲赵成锐一歪头,旁边喽啰二话不说,拳头重重两下就砸在赵成锐瘦小的肚子上。

“别打我儿子!”赵大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血混着泪往下淌,“钱我还,我一定还!”

吴涿伸手掐了掐赵成锐惨白的小脸,小崽子咬着牙瞪他,突然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嗷!**小杂种!”吴涿疼得怪叫一声,另一只手攥拳,发狠似的照着赵成锐的脑袋就是两下,又几拳狠狠砸在他眼睛上。

赵成锐摔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血,身子蜷缩着抽了两下,跟死了似的躺在地上不动了。

“成锐!成锐!”赵大通撕心裂肺地喊着,赵成锐提上一口气,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声气儿。

“妈的,找死!”吴涿啐掉嘴里的烟蒂,抄起钢管就要往赵成锐头上砸,“吴涿!”菽宁撞开两个喽啰,打着石膏的左臂下意识去挡,却“咚”一声重重磕在凸起的砖墙上,石膏应声碎裂,白晃晃的石膏碴子迸溅出来,她咬着牙把赵成锐往身后拨,断骨处的剧痛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晁哥要的是活口,吴涿!你是想坏了规矩吗?”

钢管硬生生停在半空,吴涿额角青筋直跳,突然咧嘴笑了,“行啊,豆包儿!翅膀没硬就敢拿规矩压爷了?”他反手一钢管砸在菽宁左肩上,血迅速洇透了旧T恤,她却硬是咬着下唇,脚跟钉在地上似的,半步没退。

就在这当口,角落里的赵大通不知哪来的狠劲儿,生生撞开架着他的混混,扑过去一把抱起地上的赵成锐,闷头就往外冲。

“操!给我逮住他!”吴涿怒吼一声,顺势狠狠搡了菽宁一把,把她推得一个趔趄。

赵大通抱着儿子玩儿命地跑,可怀里抱着个人,终究跑不快。眼看吴涿快要撵上,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路边一栋黑黢黢的烂尾楼里,一楼拐角堆着些废弃的水泥板,他踉跄着躲到后面,怀里的赵成锐身子抽了抽,哇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秽物。

吴涿叼着烟,晃晃悠悠踱进来,故意踢飞一块碎砖头,“赵大通!你当这是捉迷藏呢?爷小时候在胡同里逮耗子,比你机灵十倍的都给掏出来了!”

霉味混着铁锈味往鼻子里钻,赵大通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儿子,那张小脸上全是血污和痛苦,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突然大喊一声:“来啊!”赵大通边喊着边沿着楼梯往上,“我在这里,来抓我啊!”

吴涿叼着烟,不紧不慢地跟着,像猫戏耗子,一步步把赵大通逼到了光秃秃的顶楼。

“来抓我啊!”赵大通后背死死抵住锈迹斑斑、摇摇晃晃的铁护栏,往下瞟了一眼——黑洞洞的,二十多层,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

吴涿停在几步开外,悠闲地弹了弹烟灰:“跑啊?接着跑啊?没地儿了吧?”

“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赵大通浑身筛糠似的抖,带着哭腔,脚后跟又往后挪了半步。

菽宁刚冲上楼顶,一眼就看见赵大通脚底下的碎砖头一滑!他整个人失去平衡,惊恐地挥舞着手臂,直直向后倒去,她脑子一空,本能地往前一扑,指尖扫过他的掌心,“咔嚓”一声,石膏砸在砸在楼板边缘,碎成几块,白碴子跟着赵大通一块儿迅速向下坠落。

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她就可以抓住他。

赵大通的身体像只沉重的麻袋,带着一声短促绝望的哀嚎,直直地、迅速地向下坠落,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从楼下传来。

“爸——!!!”

一声凄厉的哭嚎回响在整栋楼内,赵成锐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只见赵大通摔在面前,脑浆子……溅开一大片,他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用尽最后力气爬到父亲身边,死死抱住那具尚有余温却已不成人形的躯体,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滴呜——滴呜——滴呜——”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吴涿后颈子发毛,骂了句,“艹,是条子!”他伸手去拽菽宁的胳膊,可这丫头跟中了邪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楼下那片刺目的红白,身体微微发着抖,仿佛魂魄都被刚才那声闷响震散了。

“你他妈聋了?!等死啊!”吴涿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烂尾楼底下,一片红蓝警灯闪烁,乌泱泱围了一圈穿藏蓝制服的警察,手电筒的光束在烂尾楼里扫来扫去,带头的警察举着扩音器,声音在空荡的楼里撞出回音,“里面的人听着!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出来!”

菽宁被两个高大的警察反剪着胳膊往警车里塞时,赵成锐就坐在救护车上,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带着恨意死死地剜着她和吴涿,如果不是有人拦着,恐怕下一秒,他真能扑上来生撕了他们。

警车旁,举报人抄着手站着。一身深灰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倍儿板正,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过分冷静俊朗的眉眼,像个刚下法庭的年轻律师。

吴涿隔着车窗,无声地做着“你等着”的口型。

少年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一尘不染的西装袖口。

——是宋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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