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素衣被林池鱼带着调侃瞅了一眼,面不改色地夹了块藕片送入嘴里。
这家店特色便是那杨梅烧酒,林池鱼尝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甘甜清冽,不禁赞叹:“好酒!”
店小二正路过,听了这一声赞叹,笑着道:“客官好品味!这酒啊,我们家一日仅打二十壶,却只卖十九壶,客官好气运,刚好赶上了这第十九壶。”
林池鱼道:“为何只卖十九壶?剩下的一壶呢?”
店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小店已有百年历史,祖上传下来一段佳话,道是百年前战乱,先祖为避难逃往姑苏,开了一家小酒馆,可惜那年头生意不好做,没过多久就入不敷出了。先祖本已打算跳河自尽,一位公子突然进了店。
“先祖想着都是要死的人了,便向那位客人吐了一番苦水,哪知客人喝了一壶杨梅烧酒,称赞了一句,便给了先祖二十两银子,说是酒喝得满意,这银子是赏给这酒的。
“那时这杨梅烧酒不过十钱一壶,哪里值得上这么多银子啊!可那位客人却说,要他用这些钱继续开下去,他以后来这里喝酒就不用花钱了。”
店小二感慨:“也就是这位客人,救了我们先祖一命,小店才得以延续至今。虽然那位客人再也没来过,但为报客人之恩,店里便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日这种酒仅卖十九壶,每壶一两,剩下那一壶正是为那位客人留的。”
林池鱼倒吸一口冷气:“每壶一两?!”
店小二点头:“这酒等的是有缘人。起初没人肯花一两银子买这一壶糙酒,可故事传开后,来买酒的人便络绎不绝了。”
林池鱼有些心虚地朝祁素衣那里瞟了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嘲讽,不禁讪讪地低下了头。
大少爷从前下馆子只要最好的,连菜单都不看,现在又哪里会顾及区区一壶酒的标价呢。
祁素衣道:“既然已过百年,那位公子怕是早已不在,贵店却日日如此,实在可贵。”
他抬手蹭了蹭鼻子,轻咳一声。就说这故事怎么越听越耳熟,那“客人”不就是百年前四处开屏的他自己吗!
偏偏林池鱼慨叹道:“那位公子当真是仗义疏财、豪气干云,若是我能与他结交一番就好了。”
店小二走后,祁素衣扶额无奈道:“什么仗义疏财,不过是少年心气太重罢了,这般招摇。”
原清辰扫了他一眼,便心知那位“客人”八成就是明川了,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确实招摇,那他当初怕是极其有钱
了。”
祁素衣:“……”现在说起来怕是没人相信,他当初确实很有钱过。
林池鱼却不乐意了:“你俩穷鬼是羡慕嫉妒恨了吧,什么叫招摇,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祁素衣:“……”
说的在理,可惜我就是他……
*
用过饭后,三人在客栈内稍作休整,第二天一早便又上路了。舟行数日,总算到了香泥镇。
相比起慵城,香泥镇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几十户人家在此安居乐业,此时正值黄昏,小巷里鸡犬相闻,河边洗衣的妇女们
纷纷抱着木盆三三两两地往家走,不一会,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便袅袅飘起了炊烟。
香泥镇因盛产独一无二的“沾衣香”而闻名,下车的刹那,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林池鱼耸了耸鼻子,偏头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这香味也太重了吧……难怪叫香泥镇,怕是这镇子上每一块铺路的石板都是香的。”
祁素衣掩了掩口鼻,声音闷闷地传来:“确实是沾衣香的味道。”
这香气好闻归好闻,但闻久了,不免有些头昏脑涨,眼看便要入夜,三人便就近选了一家客栈住了进去。
这家客栈比慵城那家客栈好上太多,三人一路风尘仆仆,总算有了个落脚地,便各自领了钥匙住进房中。等了不多时,店家
便送上了热水和宵夜,顺便指了指附近一处温泉,说是若想洗得舒服可以去温泉里泡一泡。
享受一事怎能少的了林大少爷,在听到温泉二字时,林池鱼便已经双眼放光,简直一刻也等不下去,三两步跑回房间收拾沐
浴用品了。
隔壁,祁素衣铺好被褥,慢条斯理地用了晚膳,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温泉里的人应该不多了,才慢慢腾腾地走到墙边敲了敲,问道:“林少侠,回来了吗?”
没有回应。他又问了几句,还是没有回应。想来林池鱼是没回来,原清辰那脾气又不可能去泡温泉,他便拿了衣物推门走了出去。
这家客栈打烊的时间早,门外已经是一片漆黑。祁素衣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会儿陡然袭来的黑暗,缓缓阖上门,摸索着走了几步,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弯下腰摸了摸,摸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捏着石子站起身来,突然发现不对劲。
这家客栈铺的都是杉木地板,哪来的石子?
祁素衣动作一顿,又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不像走在客栈回廊上,更像是无意闯入了某处野地。
不知何时起了风,冷风寒到刺骨,像刀刃一层层分解皮肉,一声一声,仿佛鬼哭。突然,不远处传来朦朦胧胧的乐声,再仔细一听,是唢呐。一只唢呐吹彻长夜,调子虽然喜庆,可此地阴风阵阵,喜庆的乐声在风中破碎,呜呜咽咽,越听越是凄凉,令人毛骨悚然。
乐声愈来愈近,伴随着时轻时重的锣鼓声,一台花轿渐渐在黑暗中显露出轮廓,摇摇晃晃地抬了过来。
祁素衣眯了眯眼睛,回头已经摸不到来时的门,转头见身后一堆草垛勉强能藏身,便退后几步躲到了草垛后。
干草垛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呼出的白气反扑到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只听得唢呐呜咽,凄凄哀哀。
等了半晌,花轿抬到了草垛前。
黑暗中,花轿轿身鲜红,外覆大红轿帘,仿佛一层干涸的血迹,四角挂四枚金铃,透雕窗格,一幅龙凤呈祥在晃动的烛火中若隐若现。
队伍前方挑了惨白的灯笼,幽幽的光照亮了持灯人的脸——
那竟是个轻飘飘的纸人!
祁素衣皱了皱眉,再仔细看去,这一整个迎亲队里,竟然全是纸人!
苍白的纸人脸上画了粗糙的五官,两块酡红不均匀地晕染在两颊,嘴角扭出僵硬的弧度,大红的衣裳裹在纸扎的身体上,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再往后看去,队尾四个纸人抬了一副棺材,那棺材把纸人半边肩膀都压塌了下去,看起来分量不轻。
祁素衣正观察着,迎亲队突然停了下来。乐声还在继续,所有的纸人不约而同地猛地把头转向了草垛,没有点眼珠的眼睛空
洞一片,幽幽地看了过来。
祁素衣:“……”
他本以为这些东西都是纸做的脑袋,应该分不出活人死人,便懒得掩盖自身的气息,没想到轻敌了。
他手腕一翻,刚取出一角符纸,便听乐声突然止息,当头的一个纸人嗓音尖锐道:“春陵君,请吧。”
祁素衣眉头一跳。
春陵君是大齐第一位连中三元的才子,自小便有神童一说,生得也是一表人才,不知入了多少闺阁少女的梦。
可惜,天妒英才,春陵君在夺魁后五年的一个夜里突然失踪,一天一夜后归来时,已经满身伤痕、满脸泥垢,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失心疯模样,一介风流书生,最终疯疯癫癫地叫人看了两年的笑话,失足落水而亡,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七岁。
难道今夜便是他失踪的那一个晚上?
祁素衣回头看了看,并没看到什么所谓的“春陵君”,想了想便起身从草垛后走了出来,拂了拂衣角沾的草屑,还没走几步,便听纸人催道:“公子,吉时这就要到了,快些入轿吧,免得误了时辰。”
祁素衣扫了一眼,浩浩荡荡一队的纸人全部看向自己,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便叹了口气,掀开帘子坐上了花轿。
花轿内置了暗格和铜镜,清一水的喜庆大红,除去这诡异的迎亲队伍和不成调的乐声,还真像一场地地道道的迎亲。
祁素衣拿起放在台上的一把木梳看了看,掀起一角帘子问:“这是要去哪?”
纸人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刀剑划过,尖锐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祁素衣抽了抽嘴角,放下帘子往里靠了靠。
还好纸人只是笑得难听:“看来公子是高兴坏了,咱们是要去太岁府呢,您可是唯一一位被太岁大人挑中的。”
祁素衣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我倒是没听说过太岁府这个地方。”
纸人道:“寻常人那是想见都见不到,公子没听说过才对呢。”
祁素衣听着外面吹吹打打的声响,等了片刻,又掀起一角帘子向外看去,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灯笼模模糊糊的灯光照亮了
一小片区域,勉强能看出它们这是在沿着水行走。
突然,一张惨白的脸凑到窗口边,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祁素衣,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公子,吉时未到,不可偷看
哦。”
祁素衣下意识向后一躲,扯了扯嘴角勉强应了一声,放下帘子搓了搓起了一圈鸡皮疙瘩的手臂,还没缓过神来,窗边又响起
清凌凌的童谣,清脆的童声嘻嘻哈哈唱着:
“鬼点灯,血染轿;阴锣敲,纸马跳。”
“跪天地,拜高堂;莫偷瞧,郎君到——”
咯咯桀桀的笑声,吵着,闹着,萦绕在花轿四周,喇叭喧天,唢呐呜咽,也不知是红事还是白事。
祁素衣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验灵咒画到一半,符纸便化成飞灰飘走了。他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迎亲队阴气好重!
待童谣渐渐消失,轿子才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纸人撩起轿帘,露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伸出手道:“公子,请下轿——”
祁素衣的目光在它那不堪入目的脸上停了片刻,生硬道:“算了,我自己下就好。”
他一提袍脚走下花轿,抬眼望去。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石阶,通向一座大殿。大殿门窗紧闭,只有几点微弱的烛光从窗纸内渗出,一片幽幽地暗红色,上挂一幅
牌匾,黑暗中勉强辨得出是“太岁府”三个字。
祁素衣回头看去,方才那迎亲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片茫茫黑夜,不知身在何处。
他叹了口气,拎起袍脚拾级而上,“吱呀”一声,大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一股熟悉的浓香扑面而来,他蹙眉抬袖一遮,只
听身后一声阖门的闷响,放下袖子时,面前已经多了一副棺材。
棺材通体赤红,棺身贴满了惨白的“囍”字,正是迎亲队尾抬的那一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