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鞋

工地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三教九流的人汇聚于此。但路向阳的乐观仿佛与生俱来,即便肩扛着远超同龄人承受能力的重物,眉宇间也未见多少阴霾,反而常常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清澈的笑容。

他的勤快更是有目共睹,不仅分内的活儿干得利落漂亮,见到工友需要搭把手,也总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工头老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常常私下感慨这小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工友们也大多喜欢这个实诚能干,见了谁都会爽快打招呼的小伙子。所以爱屋及乌,对于他几乎时刻带在身边,安静得像个影子似的“小尾巴”妹妹,大家也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怜惜和关照。

王小花绝大部分时间都严格遵守着与路向阳的约定,像一株依偎在巨石旁的小草,安静地固守在那片用目光划出的“安全区”里。

但也有意外发生的时候。

那天下午,路向阳被工头老陈叫去帮忙卸一批价格不菲的新型保温材料,临走前他反复叮嘱王小花待在原地,千万别乱走。

就在路向阳离开后不久,不远处一位负责搅拌水泥的张大婶,许是弯腰久了,起身时猛地扭伤了腰,“哎哟”一声便痛苦地蹲跪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周围又恰好没有其他工人。

王小花看在眼里,心里一急,什么叮嘱都忘了,下意识地就跑过去,想把张大婶扶起来,去旁边休息。

可她毕竟只有十四岁,又长期营养不良,身单力薄,非但没能扶起体格壮实的张大婶,自己反而因为踩到溅出的湿滑水泥浆,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脸堪堪划过地上钢筋,留下一道血痕。幸好孙叔叔闻声赶来,这才将张大婶扶到一旁的阴凉处休息。

路向阳回来听说此事后,脸色都白了。他快步走到王小花面前,上下仔细打量,确认她只是被划伤了,才重重松了口气,眼神里却充满了后怕:“小花,你想帮忙的心是好的,哥知道。但在这里,任何事情,都要首先确保你自己的安全。很多情况,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应付的。”

这次经历,像一盆冷水,浇在王小花的头上。毕竟,她来工地上想要帮助路向阳让他减轻负担的,可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给他擦汗,递水,或者记一些路向阳本来就能记住的数据。相反,路向阳和周围的叔叔阿姨们还得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有人欺负她。这让王小花有些挫败。

不过,王小花并没有气馁太久。既然体力上帮不了大忙,她便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周围,试图寻找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很快就注意到,工地那位负责记录考勤,整理各类领料单据的老会计李大勇,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老花,又常常被工地上飞扬的尘土迷得流泪,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迹潦草,甚至被污损的单据时,常常犯愁,工作效率很低,经常唉声叹气。

一天,李大勇又对着一张被雨水洇湿,字迹模糊的领料单发脾气,嘴里不住地念叨:“这……这写的是啥嘛!简直要命!”王小花在一旁鼓了半天的勇气,才怯生生地走上前,小声说:“李伯伯,我……我眼神好,能帮您看看吗?”

李大勇将信将疑地把单子递给她。王小花接过来,凑到光线好的地方,仔细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笔画,并结合平时观察路向阳干活时听到的材料名称和规格,居然真的断断续续,准确地念出了上面的信息。

李大勇先是惊讶,随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惊喜笑容:“对对对!就是这个!哎呀,还是小姑娘眼睛好使!”

从此,在路向阳不需要她随身帮忙的时候,王小花便会主动去到李大勇那间堆满纸张的小小办公室里,帮他整理,归类复杂的单据,用她娟丽的工整字迹,重新誊写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录。

她心思细腻,做事有条理,很少出错,大大减轻了李大勇的负担。他逢人便夸:“向阳家那个小妹子,不得了,心细如发,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还有一次,几个工人正围着一张简易的施工图纸,讨论基础开挖的尺寸。王小花无意中瞥了一眼图纸上的一个标注,心里微微一动。

那个数字,和她之前看路向阳利用休息时间自学绘图教材时,某种常见构件的标准尺寸,好像有点细微的出入。

她不敢确定,更不敢在那么多老师傅面前插话,只好悄悄拉了拉正在旁边忙碌的路向阳的衣角,把自己的疑惑小声告诉了他。

路向阳对妹妹的话非常重视,他了解王小花记性有多么好。他立刻找来带班的工长和技术员,一起重新复核图纸。果然,发现是图纸在打印时产生的小错误。

虽然错误不大,但如果按图施工,后期很可能需要进行麻烦的局部返工。这件事,让工头老陈和几位老师傅都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不再仅仅将她视为路向阳需要照顾的“小尾巴”。

当然,这片雄性荷尔蒙主导的领域里,偶尔也会泛起一些不和谐的涟漪。一些混杂在人群中,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或是几个明显游手好闲,举止轻浮的地痞,会试图凑近这个面容清秀,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姑娘,用一些自以为是的调侃来搭讪。

但往往,不等路向阳察觉到异样而蹙起眉头,附近正在搅拌水泥的孙叔叔便会“哐当”一声将铁锹插进料堆,粗声粗气地呵斥:“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或者是在一旁绑扎钢筋的李阿姨,会挺直腰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嗓门洪亮地骂道:“瞎瞅啥?这是向阳家亲妹子,都放尊重点儿!再往前凑,小心老娘手里的家伙不认人!”

这些常年与钢筋水泥打交道的汉子与妇人,用他们最本能,最直接的方式,默契地构筑了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屏障,将那些潜在的,带着恶意与轻慢的试探,牢牢地阻挡在外。

每当此时,路向阳总是瞬间放下肩上的重物,几个箭步冲到王小花身前,用自己略显单薄的身躯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他会微微侧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没事吧?”直到王小花轻轻摇头,他紧绷的心弦才会略微松弛。转身回去继续劳作,向出声维护的孙叔叔,李阿姨等投去感激的一瞥。

正是在这种粗糙直白,却饱含温度的守护下,王小花心底最初的那份彷徨与不安,如同被阳光照耀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在这些给予她温暖的工友中,王小花最亲近的,便是孙有德。孙有德约莫五十上下,脸庞黝黑,皱纹几乎爬满了整个脸庞,总是带着一副憨厚的笑容。

他是工地上技术顶尖的老师傅,砌墙抹灰,线走得笔直,面抹得溜光,路向阳初来时没少得到他手把手的指点,两人之间有超越年龄的深厚情谊。

孙有德的妻子,大家都唤她林婶,是个心肠好,说话爽利的妇人。她来工地给孙叔送过几次换洗衣物和吃食,偶然听说了路向阳带着刚考上重点高中的妹妹在工地上讨生活的事,回家后就连声叹息,心疼得直抹眼泪。

从第二天起,孙有德那个磕碰得坑坑洼洼,却被擦拭得锃亮的铝制大饭盒里,总会多出一份份量十足,油水丰厚的肉菜。有时是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有时是煎得边缘焦脆的荷包蛋;有时则是堆得冒尖,用豆豉和青椒爆炒得香气扑鼻的肉丝。

“你林婶非要塞进来的,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正长身体,一个出大力气,光啃咸菜嚼青菜叶子哪成?身子骨会熬坏的。”孙有德总是这样,用一种强硬且不容推拒的态度,一把揭开自已的饭盒,用他自己那双磨得光滑的木筷子,将那份沉甸甸的肉菜,一大半拨到路向阳总是堆满米饭的饭盒里,另一小半则仔细地拨到王小花的饭盒里,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快吃,都趁热吃了!谁也不许剩!谁剩下了,就是嫌你林婶手艺不好,下回你林婶该不高兴了!”

这份浸润着家常烟火气与长辈深切关怀的肉菜,成了王小花在整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最温暖的记忆。

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品尝着,仿佛要将每一丝滋味都刻在记忆的最深处。

那入口的咸香,不仅仅满足了味蕾,更让她想起早已模糊不清的属于“母亲”的味道。

她曾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看着有德收工远去的背影,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对路向阳说:“向阳哥,林婶做的饭……有妈妈的味道。”路向阳闻言,侧过头,凝视着她被晚霞映红的侧脸和眼中闪烁的水光,眼神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她被安全帽压得有些塌软的头发,极其郑重地回应了一声:“嗯。”

小花之前也打过工,但是因为她太小了,所以能干的只有又累钱又少的活计,而且她还在上学。工地的这笔钱,是她目前挣得最多,最轻松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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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工地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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