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辜负

玄烨回宫的时候是寅时，一整晚在暴风雨中的狂奔让他全身都湿透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乾清宫沐浴更衣，再去慈宁宫给吉雅请安，直到天亮才到了坤宁宫，妻子正睡着。

她乖巧的闭着双眼，乌黑的睫毛倒影在苍白虚弱的小脸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悲，只是枕头旁的那只布老虎出卖了她的心情。玄烨伸手抚摸她的额头脸颊，坤宁宫四季温暖如春，可是妻子的身体还有些许微凉，不过她呼吸均匀，说明小命是保住了的。

他坐在妻子床边微微侧过身看着跪在底下的白术：“不像话。”

主子的声音轻巧而平稳，这让白术立刻分明了他没有动怒：“臣擅自动了太皇太后的灵药，罪犯滔天，甘愿一死以谢皇恩。”

玄烨打量着白术笔直的身躯，白术的举动他不气恼，不仅不气恼还很赏识。在回来的路上他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亲手剥他皮的情形，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怒火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消了，功过相抵吗？不，他是功大于过。

“这事还有旁人知道么？”

“没有，臣是偷偷拿出来的，不过瞒不了多久。”

玄烨沉吟片刻道：“太皇太后的药不能少，这药的药材找起来费力，朕会加派人手尽快搜罗回来，做好之后你悄没声息的放回原处，不许惊动一个人。”

“是。”

“皇后的身体...”玄烨低了低眉，心里有些忧伤沉重。康熙十一年于他而言真的是流年不利，祖母的病情一直不稳定，他忙前忙后没个停又先后与妻子失去两个孩子...

“娘娘的身体很不好。”白术实话实说，“娘娘在乾清宫里引发了旧疾，剧烈咳嗽咳出了血，看情形像是怒火攻心导致的昏厥，大约倒下来的时候撞到了桌子...小阿哥不过两个月不到，娘娘身子弱本就难以安胎，出了这样的事就更保不住了。都是臣失职，臣不该连平安脉都不请的。”

玄烨看着熟睡的妻子苦笑：“罢了，你哪里拗得过她这个牛脾气？孩子没有了是朕的责任...皇后醒来后怎麼又会晕倒？”

“听梧姑娘说娘娘在庭院里淋了好长时间的雨...”

玄烨的眉头皱得很紧，眼眸里有厚重的忧伤。

“皇后的身体，以后还有可能么？”

白术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可能不大。”

玄烨重重地叹了口气，摆手让他出去，夫妻这么多年，从前说不信都是假的，都还心存侥幸，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相信日后与妻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命运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对雁子和彼此，他们永远不能享受到孩子承欢膝下的快乐，虽为帝后，又有何乐趣？

芳儿的眸子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皮。

玄烨收起悲伤压低身子凑上前：“芳儿？芳儿你醒了？”

她睁开双眼，看到了他，这世上最熟悉的他，这世上最陌生的他。

玄烨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回来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芳儿想，如果时间倒退回她在乾清宫里那天的话，如果她发现画像的时候玄烨刚好出现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拔下发里他送的簪子狠狠刺进他的心窝，因为他让她伤心了，所以那一刻的愤怒让她只想复仇...可是现在，只不过短短的几天却好像一辈子一样长久，她再回头去想与他曾拥有过的恩爱只觉一片模糊，很不真实，像是一场梦，好像多年来和他做夫妻的并不是自己。

“芳儿，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你...”他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抛在宫里，我甚至不知道你有身孕了，芳儿，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你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生几个孩子好不好？”

她依旧没有说话，看他的眼神里丧失了爱恨，平静到让玄烨有几分心慌。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瞬间，芳儿忆起画像上的字，她轻轻闭上眼睛将头扭开朝向里侧不想看他，被他握住的手也用力抽回。

玄烨一愣，很快就明了：“你在怪我是不是？你刚入宫那年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生我的气了就会不理我，不再跟我说话，但你也说过只要在我心里最爱的人是你你就永远不会不理我的。芳儿，我心里最爱的人一直都是你，从来都只有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怪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但是...”他沉默片刻又道，“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这件事确实怪我，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你气归气，你气我就打我骂我，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怎么能这么任性一个人站在庭院里淋雨呢？”

他说了一箩筐的话，她还是保持沉默。其实芳儿心里很想问问他他心里最爱的人真的是她吗？难道死去的人就不算了？难道他最爱的人里还分活着的和死去的两种？难道她必须要为自己是他活着的人里最爱的而骄傲？还是她作为跟姑姑血脉相连、最合格的影子而骄傲？事到如今他还能这样坦然的当着她的面说谎？这个谎一说就是八年，骗得她好苦啊。她想问，却又觉得问了也没有意义，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她很爱他，但他最爱的人是姑姑。芳儿想，如果不是最爱的话，哪怕排在第二她也不要。

“芳儿，喝口药吧。”他小心翼翼讨好着问，见她不肯说话又道，“要不先喝口粥？老祖宗还在遵化，我在宫里每一秒都是掐着过的，至多到黄昏我就得赶回去才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真的要这样用来一直跟我怄气吗？”

整整一天，无论玄烨跟她说什么她就是不开口，他伸手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搂在怀里她也不挣扎，汤药喂到嘴边也不张口，头一直看着床的里侧拒绝与他对视，哪怕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看他她也很快就扭开，眼神中的疏远和冷漠刺痛了毫不知情的玄烨。他见她不肯吃东西于是故意吓唬她，她不吃，坤宁宫上下所有人都不许吃，但慈悲为怀的皇后娘娘就是能跟他对着干，拖着整个宫里的人陪她一起饿肚子她没有丝毫愧疚，玄烨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芳儿，我该走了。”天快黑了，他端着她的药碗，热了一遍又一遍的药碗坐在床边，“你一整天没吃东西，我也没吃，也没有闭过眼睛，一会儿还得再熬一夜赶回遵化，你真的不心疼我了吗？”

她倦倦的靠在软枕里没有看他。

玄烨低垂眼眸无声地叹了口气：“芳儿，我早该走的，或许我走之后你就肯吃东西了，或许我走之后你就愿意跟梧儿说话了，我早就该走的，我留下只会加重你的病情，我只是自私到舍不得走而已，我只是想多陪一陪你...我们又没了一个孩子，可是我们失去的越多就越该珍惜彼此不是吗？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不想理我，我这么死乞白赖的不走只是想你知道我一直都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不会离开你，只要你需要，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永远都不会缺席。”

她不说话，他俯身低头想吻一吻她的额头被她偏头躲过，他眼眸中的忧伤又盛了几分：“芳儿，如果你真的是气我才不肯吃东西的话那我现在就走了，答应我，我走以后你不能这样不乖了好不好？”

他起身，手眷恋的抚了抚她的头顶：“那我走了？我很快就回来。等我回来，你就跟我说说话吧。”

他恋恋不舍的走了。

玄烨不知道，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那双不愿看他的眼睛立刻追随到了他的背影，那双清澈的眼眸瞬间通红，盈满雾气滚下热泪。

芳儿看着他明黄的背影踏着月光渐行渐远默默流泪。他瘦了，眼下乌青一片，眼中带着被她冷落后浓浓的委屈，但背影依旧英气挺拔。她是想他的，想他想到发狂。她想伸手抱他，想在他怀中放声大哭发泄丧子之苦和因为作为母亲没有保护好孩子而引发的自责，想胡搅蛮缠怪他为什么又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些，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刚好都不在？想捶打他质问他为什么要骗她？想问他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姑姑？想问他，难道她不是赫舍里清如的侄女就一文不值就不值得他倾心相爱吗？可是她终究没有在他面前爆发出任何一点情绪，因为一个女人只会将自己的情绪交给最爱的那个男人。她依旧爱他，爱着不属于她的他，将全部的感情全部交付给了他没有余下半点可以再给其他人，她的感情已经贫瘠到无法再爱除他以外任何人的地步，他是她唯一爱过的人，但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伸手去拥抱那个爱着别的女人的男人。

玄烨，别忘了，是你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