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世间安得双全法
皇后的身体入冬之后更弱了,她的咳疾因为寒冷的天气而被诱发得更加频繁,四个月的身孕依旧是吐得昏天黑地,比这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不能动弹,白天不过是从床上爬起来想出门看看那些火红的萨日朗好不好,没走几步就开始腹痛,白术来的时候床上已经一片血,所有太医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纷纷摇头说这孩子是保不住了,连白术也有片刻的犹豫,但这孩子出奇的顽强,在母亲昏厥的时间里,在母亲不能保护他的时间里,他依旧与属于自己的命运抗衡,白术对玄烨说,这孩子福大命大,若是旁的孩子估计早就没有了。
“芳儿。”玄烨看她醒来,急切的欺身上前。
她悠然睁眼辨别着房内昏黄的灯光,一瞬间灵台清明后立刻慌乱的拉着玄烨的袖子虚弱的问:“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孩子很好,孩子没事。”他握紧她的手安抚着她。
她显然松了口气,疲倦的闭了闭眼又睁开,自言自语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下床走动的。”
玄烨轻轻蹙了蹙眉,对她的遭遇心痛不已,真想替她受罪可是他办不到。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今日来晚了所以没顾得上守着你。”
芳儿的目光触及他憔悴的脸庞,比除鳌拜的时候更加憔悴,这让她敏感的察觉到朝堂上的不安稳,鳌拜毕竟是他的第一仗,如今他却比当初更加紧张,可见这一次的事情有多棘手。
“朝上的事,很辛苦吗?”
玄烨微微张了张嘴,他有些诧异,这是阔别已久的关怀,这种温暖的感觉在寒冬腊月里摧毁了他的理智,让本该说不辛苦、本不该让她多一重烦恼的他说了实话。
“嗯,很辛苦。”他这样说着,希望能听到她更多的关心的话,希望能找到她依然爱他的证据。老实说这一年折磨到现在,不管从前对妻子爱他的事实有多么坚定,可随着岁月的推移和她日渐冷漠的态度,他也开始彷徨不安,妻子是不是已经不爱他了?
“皇上一定能旗开得胜的,这世上没什么难关能难倒你。”
他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开心的笑着:“当然,因为我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旗开得胜,这样才能保护你们的平安。”
她看着他,良久轻轻闭上眼睛。
他略有些尴尬,又宽慰自己能有今天的进步已经很难得,于是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别害怕。”
她不害怕,因为每个夜晚一醒来他都在旁边,她身体不稳定的话他就半倚靠着床架浅眠,如果她状态不错,他就会得寸进尺的上来搂着她睡,那个时候他睡得很香,沉稳的呼吸声无言地诉说着他的疲倦,勾引出她心里对他的爱恋和心疼,让她不忍推开他。芳儿不害怕,她只是有点难过,有时她觉得玄烨已经做了他所有能做的事情,有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将他逼到了绝路,可是她仍然无法饶过他,也饶不过自己。
芳儿半夜醒来的时候玄烨靠在床边睡着了。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但他的轮廓依旧清晰,或许是因为烙印在她心里的原因。芳儿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皮肤是很健康的颜色,因为他经常要去南苑狩猎,浓眉下睫毛倒影在脸颊上,没有防备的他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一样惹人心疼,微蹙的眉,紧闭的眼,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芳儿曾经抚摸着他的唇说他的唇很红润,比女人的还要好看,很吸引人,至少很吸引她。于是得到夸奖的那个人带着眼底满满的笑意用她喜欢的那双唇吻了她。往事依旧甜蜜,甜蜜的让芳儿忍不住轻轻挽起了嘴角,但很快又被收起,他们之间已经不复从前了,她连正大光明的与他对视都觉得很艰难,只敢在他睡着的时候贪恋他英俊又消瘦的脸庞。芳儿总是想起从前,因为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美满的日子,但她又不愿意想起,因为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一个梦了。
“玄烨,我叫芳时。”她细若无声的开了口。
芳时,是美好时光的意思,芳儿猜想母亲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或许正是母亲一生最美的时光,可母亲的一生就像鸠摩罗什《金刚经》里的那句译文: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芳儿最喜欢的一句经文,也是她最害怕的一句,她怕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如果一梦芳时,那么她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玄烨是被梁九功叫醒的,因为要上早课了。他睁开疲倦的双眼看向均匀呼吸此刻正睡着的妻子时有一点内疚,说好要照顾她的,可是他累得睡着了,好在昨晚平安无事,好在她一夜无梦到天明。玄烨伸手极轻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芳儿,我去上早课了,忙完就来陪你。”他这么说着,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心情,他知道或许她并不需要他陪,或许她并不期盼他的陪伴。他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现在的他就像是陷入单相思的一个普通男人,有点苦涩,却很心安。他欠她太多,但是他一定会一点一点去缝补她心里的伤口的。
芳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冬日里的暖阳让她心情也跟着愉悦,明日是她的生辰。想起自己去年的生辰是独自一人过的,对于今年她多少有点期盼,每次生辰的前一天晚上玄烨一定都会来陪她,可是康熙十二年的腊月十六是个意外。
“打听到了,皇上去了遏必隆大人的府邸。”梧儿回来的时候是这样回报的。
芳儿微微有些讶然。
“听说遏必隆大人病得不轻,东珠小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梧儿偷偷看了一眼芳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皇上决定亲自去探视遏必隆大人。”
芳儿沉默不语,她唯有沉默,因为当年祖父病重的时候他并没有去看过,两家孰轻孰重一望即知。
“小姐...要不早些睡吧,皇上回来估计也会去东珠小主那里跟她说说遏必隆大人的病情。”
芳儿低垂眼眸,良久叹了口气,臣子病重得君王亲临探视是无上的荣耀,可是,真的是为了东珠吗?不,她不相信。如果是从前或许她会猜疑,但她现在知道玄烨最爱的人是姑姑,那么祖父病重他没有不去的道理,可见他这次去看遏必隆也不是为了女人,他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做出什么决定,而如果不是因为女人,那必定是因为他的大业。芳儿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朝政了,但玄烨去探视遏必隆有恩泽镶黄旗、顾念功勋的成份,他这么做...难道朝中对他想要撤藩的决定起了波折和反抗的声音?所以,内忧外患之下他才不得不给点交换的筹码,先稳住老臣的忠心?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笑了笑,很久没有过问朝堂上的事了,她却依旧耳聪目明,有一双能洞察真相的慧眼,那为什么感情的事她处理这么糟糕呢?
“娘娘!皇上回来了!”安宁急急忙忙的跑进来,话音没落,门板被推开,玄烨走了进来,脸上有些忧愁和愧疚的心虚,这让芳儿有些不祥的预感。
“你们都下去。”他看着妻子淡淡的吩咐,众人不敢停留赶紧退了出去。
芳儿犹豫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玄烨走上前拉着她的手低着头没有看她的眼睛,他一直沉默,芳儿也不说话,等着他先开口,片刻后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艰难的开了口:“芳儿,我...”
她很少见他这样犹豫不决的模样,但她很有耐心的等他继续往下说。
“这些天,朝里发生了很多事,你大约还不知道,我们打仗了。”
话一出口,芳儿被他握住的手轻轻颤了颤。
“这是我的决定,因为我一定要撤掉三藩,但是老祖宗不同意,老祖宗说如果我撤藩,吴三桂一定会反,果不其然,吴三桂他反了,民间还突然冒出了个朱三太子来作乱。”
他又沉默了。
芳儿想了想问道:“皇上想要芳儿做什么?”
他的双肩轻轻颤了颤,然后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皇上想让芳儿做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再三犹豫,最终还是下了决心,鼓足了勇气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我想你明天的千秋节可以照常行礼。”
她愕然的张了张嘴,不敢置信的蹙着眉:“可是皇上明明知道我的身体...”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为难!”他急切的开口,“芳儿,现在是非常时期,京城里已经乱作一团了,纷纷谣传朱三太子才是江山正统的继承人,喧嚣着要我们回到关外去,吴三桂一定猜想我此刻手足无措,慌乱不已,他已经举兵,现在双方拼的是个士气,如果皇后娘娘的千秋不办的话,将士们会觉得是我这个皇帝慌了...”
芳儿抿了抿唇,将双手抽了回来:“皇上要我照常行礼,要我告诉外头京城虽然乱了但是紫禁城不乱,皇上对于对于朱三太子也好、对于他吴三桂也好都是胸有成竹,所以皇后娘娘依旧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交泰殿里过她的生辰...皇上这是要拿我来鼓舞士气稳定军心?”
他慌乱的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我知道是我不好!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但这一次的心理仗对我来说很重要!我...”
他停住了,不知该怎么解释。
“芳儿的身体,皇上是清楚的吧。”她在他怀中静默的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玄烨的心更加慌,眉头一皱,良久,狠下心叹气道:“罢了,我还是不能拿你和孩子冒险,罢了,今夜的话当我没有说,前朝的事,我能应付。”
芳儿沉默着没有回答。
玄烨轻轻松开她,锊了锊她的头发:“对不起,就当我方才是鬼迷心窍。”
她低头想了想,然后笑了笑,是他看不懂的笑容,然后平静的回复:“明日芳儿会准时坐在交泰殿里的。”
他抿了抿唇:“你生我的气了吗?”
她摇了摇头。
“我...”他愧疚难当,因此无法解释,只是本能的察觉到今晚真的说错话了,只是本能的察觉到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因为孩子而拉近的距离再次被他扯远了。他懊恼的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问过白术,白术说只是在交泰殿里坐着的话不会有什么事,虽然还有万一的几率,但那个万一的可能性并不高,而且他是为了江山...可是这依旧不能阻挡他心里的不安,尤其是她的笑容,让他更加不安。
你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
我只是有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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