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时局
清宫极其讲究养生和佛家一样认为过午不食才是正统，因此清宫只有两顿正餐，一顿在请安过后叫早膳，一顿在午睡之后叫晚膳。但佛家讲究过午不食也是为了清心寡欲，帝王之家并不需要这些，因此人性化的有了加餐这么一项规定，虽不是正餐，但一些精致的糕点也可果腹。晚膳过后玄烨自然还是回了乾清宫里忙他的正事，或是处理一些朝政或是学着他的课业，时过黄昏，天慢慢昏沉之后梁九功特来坤宁宫里送上两块御赐的牌匾，玄烨没有顾她的反对，还是执意将坤宁宫的东西配殿定为了留芳殿和隰桑殿，又传旨，要芳儿在乾清门以内的御道上等候着。芳儿知道，这是玄烨与她一起看彩灯的约定。
她稍稍收拾了一下，看着奴才们将匾额悬起后便带着梧儿和安宁去了乾清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称为紫禁城的后三宫，以门庑围之，旁人必须要恭恭敬敬的绕到乾清门来才能到乾清宫，芳儿却很随意的从连接着坤宁宫和乾清宫的穿堂里走了过来，闲庭信步如在自家的小院落里一样方便。
东西庑内皆是贴身伺候玄烨的衙门，管理御膳、御茶、御药、御用衣冠、御用文具等，来往的奴才看到芳儿的身影皆恭敬下拜，芳儿转了个弯，绕到乾清宫的大门口，小银子正在门口候着。
“给皇后娘娘请安！”小银子远远看到芳儿走近，悄声又正式的行了个跪礼。
芳儿立刻就明白过来，略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后也放低声音：“梁公公在里头伺候？”
“回皇后娘娘，皇上在看折本，师傅在里头伺候笔墨，要不要奴才现在进去禀报一声？”
“不用了。”芳儿拦下了他，玄烨既约了她又不能准时赴约，看来是有事情绊住了，她不急于这一刻。再看看眼前有些精瘦的小银子，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但眼珠子嘀哩咕噜的转着显得十分机灵，双手紧紧的贴在身体两侧，站在她跟前的时候躬着个腰不敢直起来，连头也微微低着透出一股谨慎，不愧是御前的人，“你就是那个给我送雁子来的小银子？”
“是。”小银子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皇后能认出自己来。
“这名字谁给你取的，听了就让人喜欢。”
“回皇后娘娘，是师傅给取的。”但为什么喜欢，他很疑惑。
芳儿笑了笑：“银子这么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小一点的银子我也喜欢。”
小银子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嘴角，这个娘娘他也挺喜欢的。
芳儿又探头小心的看了一眼正殿内的情形，他正低头拧眉看着折子，只怕是有烦心事了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好在她听说旨意是候着时早有准备。
“把书给我吧。”她回头对着梧儿小声说了一句，又带着两个丫头走到御道上去。
“小姐，天太黑了，这个时候看书伤眼睛的。”梧儿听话的将书递给她，又与安宁举高两盏宫灯给她照明。
“就看一会儿，反正一会儿皇上就出来的。”她有了书，自然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捧着书来来回回的在御道上轻轻踱步。
玄烨从正殿里走出门的时候刚好看见这幅情景，一个穿着浅青色宫装的女孩子手里捧着一卷书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在御道上缓缓走着，两边各有一个宫女举着宫灯为她照明。
“走路还看书，也不怕坏眼睛？”他忍不住蹙眉轻声责问着，看她扬起脸来看自己又补了一句，“何况灯火这么暗，你要看书不会入殿来么？”
“给皇上请安。”她乖巧的对着他笑。
“下次不许这样了。”他仍旧皱着眉。
“好，下次不这样了。”她笑着哄他，他便不再皱眉了。
“在看什么？”他伸手去拿，这回她没有躲开，“这是《三国志》里《魏书》的第一卷，武帝纪。”
“嗯。”
“看起来有些旧了，你翻过很多次了吧。”他将她的书交给她的丫鬟，与她手牵着手朝乾清门走去。
“也就是随便看看。”
“你喜欢曹操？”
“我若是皇帝就会很想要一个像曹操一样的能臣，只可惜，我自问驾驭不了他。”
玄烨闻言苦笑：“咱们大清倒是有个像他的臣子。”
芳儿偏头想了想，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你是说鳌拜？”
“像不像？”黑夜里，玄烨的眼睛闪烁着深沉的光芒，光芒里透出一点恨意和不除不快的决心。
“不像。”
“不像？”玄烨挑眉，“折辱少主，挟天子以令天下，这还不像？”
“当然不像。”芳儿斩钉截铁，“李瓒曾云，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鳌拜纵然战功累累，胆识过人，但论智谋在曹操面前根本不够看。”
玄烨停下脚步认真的看着她，然后又缓缓地走着：“说下去。”
“曹操挟天子以令天下，诸臣敢怒而不敢言，满朝文武无人敢掖其锋，但鳌拜圈地换地就有苏克萨哈敢与其针锋相对。”
“苏克萨哈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先帝令四辅臣辅政，四辅臣内祖父与遏必隆、鳌拜皆为黄旗，独苏克萨哈一人为白旗，苏克萨哈孤立无援。”芳儿言语间不免有些许惋惜，“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从前跟随睿亲王，眼见睿亲王要倒台便向太皇太后揭发其恶行投靠了皇室，是这样才混上辅政大臣的位置的，有今日也算是一场报应。”
“苏克萨哈不是对手，遏必隆与鳌拜都是镶黄旗，旗内结党，凡事皆以鳌拜为首，亏他一个皇亲国戚，身份不知比鳌拜贵重多少，居然对他趋炎附势。”
“皇上嘴里的趋炎附势，遏必隆大人只认为是明哲保身，连祖父都没有出面阻挠，遏必隆又有什么能耐能震住鳌拜呢？还是皇上真以为凭出身二字就能震慑住他？”
“遏必隆贪生怕死，你祖父是隔岸观火。”玄烨左手牵着她，右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
芳儿忍俊不禁：“皇上不给我家一点甜头，我们凭什么给你卖命？如今皇后的位置到手了，祖父自会出山。”
“咱们的事是从小就定了的，难道你祖父不帮我我就不娶你了？”
“其实四辅臣秉国，鳌拜已经收服了遏必隆，只要再笼络住我祖父，皇上这个傀儡皇帝就做定了，鳌拜与我祖父联手，凭借他的战功威望和我祖父的谋略说不定真有逼宫的那一日呢。所以说太皇太后高明啊，先帝‘仙逝’，你幼冲之年登基，她吸取了当年睿亲王的教训坚决不准皇室宗亲辅政而以先帝的名义遴选出四位异姓大臣来稳固江山，又让你早早成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真有那么个万一时，鳌拜即便要废你也得是立你的儿子，不可自行称帝，江山不算旁落；如今鳌拜操握权柄、结党营私，太皇太后又能一眼看出问题的成败在于祖父，于是以皇后之位为饵想要拉拢。你我成婚，祖父就彻底是皇家的人了，从此再也躲不开是是非非，非要成为太皇太后手中的一把刀与鳌拜你死我活...”芳儿低头轻笑，“这件事，看起来是我们家最得利，白捡了个皇后的位置，其实是你们家最得利，皇位的稳固可是大大增益了，有我祖父在你们跟前挡着，鳌拜一时半刻就别想动摇到你们了。”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你一定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他挑眉看她。
芳儿挽着他的胳膊笑道：“我就是这么一比方。”
“朝堂上的事，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懂这么多？”
“唉，天下计谋一大抄，这些拉拢的小把戏我在书里都看腻了。”她不以为然道，“鳌拜的对面此刻立着一个苏克萨哈不算又加上了能与他抗衡的祖父就妄想挟天子以令天下，你说，如此蠢钝不堪之人，凭什么和阿瞒相提并论？”
他见她连曹操的小字也搬出来了叫得格外亲切不由得纳闷又嫉妒：“你真这么喜欢曹操？”
芳儿笑着眯了眯眸子：“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古来往者，少有如阿瞒一般让我既爱又恨之人。”
玄烨静静的看着她，静夜里御道两侧是星光缭绕的彩灯，但都没有她此刻眼中的光芒迷人。十二岁深闺中的女孩子却能与他谈古论今，将复杂的朝政清晰的分析出来给他听，她和弘德殿里那个陪他学习《诗经》的女孩子不同，那个人的眼中永远如无波的井水，静谧又温柔，但芳儿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洋，时而平静时而汹涌。
“芳儿，我想我和汉献帝真的很像。”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轻声和她诉说着心底的恐惧，“我与鳌拜之间的一战，若胜了，则是明君圣主，若败了，恐怕要家破人亡。芳儿，你怕吗？”
“你呢？你自己怕不怕？”
“从前孤家寡人，倒也还好，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你倒是多了一重恐惧。汉献帝想推翻曹操，结果事迹败露、功败垂成，虽然自己的命保住了，可是伏皇后、董贵人及其外戚和皇子都惨遭荼毒。有时我想，这个时候娶你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该等到除了鳌拜以后再娶你呢？现在的我连一点平稳的日子都不能给你。”
“你以为除了鳌拜江山就平稳了吗？对于帝王而言，永远没什么永恒的平稳，危难总在一瞬之间，一生沉浮难免。就像我祖父和鳌拜，历经四朝，二人几次被论死、被抄家、被贬官、被流放，为官为政之人哪来的平稳？玄烨，我不怕，因为太皇太后不是董太后，我祖父也不是伏完，你更不是汉献帝，这一仗我们不会输。”她在灯海中拉住他的手敲金断玉的说着，将自己的信心与力量从柔软的一双小手里传递给他，然后又温柔的笑了，“你问我怕不怕，其实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