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自欺欺人
灾难降临时,每个人选择面对的方式都不同。
而玄烨选择的方式叫作逃避。
芳儿在御花园里看过被年轻美貌的嫔妃簇拥在其中的那个同样年轻却显得深沉的帝王,他慵懒的斜倚在青玉榻上,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了他满身,属于年轻女子独有的笑声将他包围,她们说着笑着,他只在一旁静静的看,若有大胆的敢上前来摘一朵花给他,他会笑着将花别在那人头上,举手投足间的风流俨然一副富贵公子模样。
所有人都说二阿哥带给皇上的阴影已经过去了,有更多年轻的女人会为他生下他更喜爱的孩子,他拥有的永远比失去的多。
但芳儿也看过隰桑殿里的他。他坐在曾经和承祜一起睡过的床边,凉凉月光撒在他的衣摆上,没人在跟前,他无需警惕无需戒备无需伪装,精致却消瘦的脸庞上有些隐忍的悲伤,不多不少,刚够刺痛她的心而已,手里拿着承祜枕边的拨浪鼓,鼓声寂寞,他的心更寂寞。
“皇上,娘娘回暖阁了。”梁九功进来小声提醒道,玄烨黯然点头,又贪坐片刻后才起身往暖阁里去,这样短的一段路,他必须用来调整情绪。
“小姐,这只布老虎...”芳儿沐浴后坐在梳妆镜前,梧儿捧着承祜的布老虎小心翼翼地问。
芳儿的手爱怜的触碰着因为被她反复抚摸而显得有几分陈旧的布偶:“收起来吧,只要皇上来,任何跟承祜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
“好。”梧儿将布老虎放在暖阁的衣柜里,因为皇上如果不在,小姐还是要抱着它睡的,她忧伤的想着,一转身看到了站在皇后身后的那个年轻帝王。
他站在妻子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在镜子里对她笑道:“我的芳儿真好看。”
芳儿笑了笑:“一句话说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腻啊?”
“难道你听腻了?”
这是只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温馨时刻,梧儿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日子像是退回了康熙八年以前,暖阁里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没有孩子的啼哭,只有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玄烨不准任何人提起承祜的事,在芳儿心里丈夫一直是勇气的象征,当年面对鳌拜都斗志昂扬的他现在居然也有因为懦弱不敢面对而逃避的时候。
“我今天路过御花园看到你和安乐她们在一起了。”
“那你还悄没声息的就跑了?”
她娇俏的笑着:“本来想去请安的,可是皇上当时在忙,芳儿就不好意思上前了。”
“我在忙吗?”他不解的反问,努力回忆着白天的事。
“嗯,皇上忙着给美人簪花呢。”
他坐在她身边笑了。
芳儿青葱白玉一样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脸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喟然长叹道:“芳儿老了,不好看了。”
“胡说。”他轻笑着反驳,语气里却有不容置喙的决绝。
“芳儿入宫都第八年了,可不老了?”她故意低头可怜的说着。
玄烨伸手抱她:“你永远不会老。”
芳儿看着镜子里的丈夫,他又走神了。低头垂眸,目光呆滞,一双抱着自己的手倒是很有力度。她想,她的存在总是避无可避的让他回忆起那段不愿回忆的往事。
“玄烨。”她依偎在他怀中,她喜欢他怀里的温度可以暖着她的心,她喜欢他平坦宽阔的胸膛,靠起来很舒服,难怪从前承祜总爱趴在上头睡觉,真是个会享受的孩子啊,她喜欢他这样抱着她,她喜欢他臂弯里的归属感,但...
“嗯?”他低头看她,收回神游的心思,收紧自己的双臂。
“你已经在我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但他清楚的记得这个时间的数字,距离承祜的死到今日刚好一百五十日。一百五十日...他不记得最初的时光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时光残酷,时光能让你习惯一个人的存在也能让你习惯一个人的离开,时光将所有一切伤口抚平,哪怕是他希望一直流血的那个伤口。玄烨觉得自己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心里的伤口正在复原,以比他想象中还要迅捷的速度。
“我想赶你走了。”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她想赶他走,因为她伤口愈合的速度赶不上他,因为直到今天中午午睡的时候她还是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发现自己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她不想玄烨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难受跟着她难受,她知道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爬出这个阴影的,她不想他再回头。她爱他,不比爱承祜少一点。
“为什么?因为我给别人簪花?”
“嗯。”她顺着他的话说。
他有些不高兴的搂紧她:“你认真点。”
她想了想又道:“白术说我咳疾落下了病根。”
他双眸更加黯然。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着凉受寒就会咳嗽,无法根治了。”
“你听那个庸医胡说八道,我明日就换了他,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药到病除。”
“白术说这些日子我劳心伤神的加重了病情,我仔细想了想,每次见你总忍不住的想他,毕竟那是你我之间最紧密的联系,避无可避,你若不在说不定我还好些。白术说如果想以后还能有孩子的话身体必须调养好,身体若想调养好心情就得好,我这样一见着你就哭不是个办法,你且给我些时日让我一个人静静的养一养好不好?”
他低头沉默着半响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旁人就猜不透他的心思。
“玄烨,好不好?”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再度问他。
“理由很充分,拿自己的身体来威胁我,你也算是舍得下本。”他客观的评价,“但是我不答应。”
“玄烨...”她拉下脸来。
他伸手搂着她,将她的脑袋拢在胸口处:“想不想哭?如果想哭就在我怀里哭,如果想哭我陪你哭,你一个人躲起来哭把我推走,这算什么?”
她果然应景的湿了眼眶,却不是那种单纯的因为儿子离去而痛苦的眼泪。她终究没能将他推离,但也没有将他拖回苦海,她为了他努力积极地活着,她为了他在屋子里养了很多生机勃勃的鲜花,她为了他更用心的照顾隰桑和留芳,她为了他,假装把日子倒推回康熙八年以前。玄烨也很配合,二人互相自欺欺人成了一种默契,但玄烨对于隰桑的严苛真正印证了什么叫做严父。
玄烨停止了对它的供养,让人将它放飞,从此外出捕食便成了每日的功课,它能带回多少吃的,留芳母子几个就能吃几口,它若什么都带不回来的话那妻儿就跟着它一起挨饿,他这个当阿玛的是一口都不会施舍给儿女的。
“你怎么这么残忍!”芳儿听着屋子里大小几只雁子可怜的哀嚎声冲着玄烨大发脾气。
“我残忍?”玄烨挑眉顶嘴,“养护妻儿是它的职责,我能替它养一辈子?我若真替它,它羞不羞?”
“它就是只雁子!”
“它哪怕是只蚂蚁都得自己出去找吃的然后养它儿子。”
芳儿气得咬牙切齿,让人给留芳它们拿了吃食来,玄烨余光一瞟立刻让人丢了出去,再顺便把那几个听从皇后差遣的奴才痛打了几板子扔出去,芳儿更是气得青筋直蹦,恨不得跟他打一架。
“隰桑从小就被豢养在宫里,它跟别的野雁不一样,你让它拿什么跟别人竞争?”
“宫里的奴才专门教过它了,不会可以学,谁还能天生就会了?”玄烨丝毫不顾剑拔弩张的妻子,悠闲的窝在炕上看书。
芳儿看着挨饿的雁子心如刀割,奈何宫里已经没有奴才敢再给这些雁子送吃食了。隰桑两日未归,芳儿焦虑不安生怕它在外头有个好歹,两日下来只进了一口米粥,顶着眼下的乌青在房里坐立不宁。
玄烨对她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端了羹汤厚颜的赖在她身边哄她多吃两口。
“拿走!我不吃!留芳不吃我也不吃!你把我们都饿死好了!”
玄烨好久没见过精气神这样十足的妻子,心里十分高兴。他拥有万里山河,年轻貌美的妃嫔,通古博今的臣子,他还有别的孩子,他的世界丰富多彩,妻子却单一得多,因此妻子的性格也容易忧伤寂寞,他刻意惹恼她,觉得她生气也比一个人想儿子想到哭要好。
“就吃一口,满屋子奴才看着呢,你给我一点面子?”他可怜兮兮的绕着她走来走去,不厌其烦的讨好着她。
她气不过又实在不想吃便打发了一屋子的人,留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她依旧气鼓鼓的跟他斗气。
玄烨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不吃就算了,反正一两顿不吃也饿不坏,反正就算饿坏了也是坏了自己的身子,反正坏了自己的身子最多就是再也没法跟我生孩子而已,我有承祜就够了,你不愿意再生我也不勉强你。”
她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他搬出了一个她永远不能不退让的人来。
玄烨看她脸上泛起淡淡的忧伤趁机将勺子递过去:“就吃一口,我的芳儿好乖。”
这是当年哄承祜的话。
她再气他,也不得不正视他对她儿子的无限爱怜,只要有这一条,他就永远是她的恩人。
她败了,只得张嘴咽下。
“再吃一口。”
她听话的又吃了一口。
“最后一口了。”
她忍不住笑了,手攥成拳轻轻砸在他的身上,这是当年哄承祜的套路,年幼的孩子哪里斗得过老谋深算的父亲?他大约怎么都想不明白说好的一口怎麼还没完没了了呢?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听话的顺从他,因为他们深爱着彼此,在他还不懂得爱是什么意思的年龄里。
“哄孩子么!”她哭笑不得。
他伸手搂她:“嗯,我说过要把你当他的。”
她红了眼眶,哀伤中自有一点安慰。
“我的芳儿好乖,我的芳儿长大了,不可以哭鼻子哦。”
他笑着哄她,她再次哭笑不得,只得认命的与他紧紧相拥,在丧子的痛苦漩涡中牢牢抓紧彼此温暖着对方。
“隰桑毕竟是儿子,我也心疼它,我也担心它,但是玉不琢不成器,我虽放它出去,可它不会飞的太远不会有危险的,两日没有回来大约是迷路了,或者是碰到了一点麻烦,可是隰桑很聪明,它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如果隰桑有个意外,我一定休了你!”她恶狠狠的威胁着。
玄烨目瞪口呆,想了想然后让屋外的梁九功进来:“那什么,你赶紧的,多带些人四处去找找皇后的雁子,一根羽毛都不准少的给朕带回来。”
然而隰桑终究是自己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和几只小虾子,没人知道它在外头经历了什么,或许是一场捍卫食物的战争,但芳儿淌眼抹泪给隰桑包扎的时候玄烨却真的像是一个老怀安慰的父亲一样笑着说儿子长大了,只是笑容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
儿子长大了。
芳儿心里难受,她知道他又在想那个孩子,她知道他们永远也看不到他长大的模样了,她知道有关那个孩子,或许他们都不得不自欺欺人一世才能寻得一点内心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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