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音调弱得可怕,“是我朋友的奶奶。”

“那…你朋友呢?”许知微歪斜着脑袋靠近,尽量也非常小声地问他,但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如同针尖一般在她头顶扎了一下,她觉得程宥许会说出一个不太妙的回答。

而事实也是她想的这样,一旁的程宥许低头用蚊蝇般的声音开口说:“他死了,是我的错……”

这话似划破黑夜的利刃,听得许知微一惊,心跳的频速骤然加快。

“什……”

他/她又是谁?

微弱的阅读灯撒下不明不暗的光线,许知微透过白茫茫的光能看清程宥许半张脸上的表情,那是自责与悔恨,似乎是她的话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

可他说是他的错?总不能是她想的那样……

许知微把震惊咽了回去,轻喊了他一声,“程宥许。”

“嗯。”他喑哑地回复。

“和我说说,好吗?”

“我……”还没说完,又沉默下去,许知微只觉得惴惴不安,她不知原委,脑子里乱七八糟,设想了许许多多。

许知微:“嗯?”

还是沉默。

直到她轻晃了晃他的胳膊。

他扭过头,目光染上悲戚,欲张口,嘴唇动了动,又合上,反复了两次,终于——

可他的表情依旧显得异常痛苦,瞳孔里的聚光点都四散开去。

“我们去河边,他掉了进去,我……”说到一半又停止,声音的颤抖持续着。

“然后呢?”

“然后,他被……被……”

“淹死了……”

似乎传来咚一声,石头坠下,荡起水花。

程宥许抱着头,他不愿意回顾那段过往。

那年他才七岁,可是他却接到了生命里的第一份死亡信——来自于他的朋友。

他只是没拉住他,他只是跑回家去喊人的时候摔了一跤,他只是……

可那么多的“只是”汇聚在一起之后酿成了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过去那么多年了,午夜梦回时他还能见到那只他没握住的手。

尽管所有人都不怪他,尽管所有人都把这次死亡归于意外,可只有他明白,那堵“墙”根本跨越不过,他时常想,如果当时他没答应去河边的提议,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掉进去的是他,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是我没拉住他,是我……他才七岁……”

轻微的抽泣声将车内的安静撕裂,先是破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子,接着却越裂越大。

“程宥许。”许知微忽然慌张不安。

她一伸手,却摸到了湿漉漉的液体。

“程宥许,你听我说,”她想不到别的安慰方式,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安全带,半身越过去拥住他的脑袋,她此刻只想这只被风雨淋湿过后瑟瑟发抖的小狗能够得到温暖,“这不是你的错,这世上,有天灾,有**,我们不是神明,没法一一预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内心没别的想法,只是想制止他再自责下去。

手搂住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带,程宥许就这样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的脸埋在她毛茸茸的外套里,压抑地不断啜泣,只有愧疚,只剩愧疚,“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许知微从来没见过男人掉眼泪,准确说是没当面见过,尽管她现在也看不见程宥许的脸,可她却能感受到他身躯的轻微起伏,他在颤抖,他仍在颤抖着哭。

她脑海中出现的坏设想被丢到九霄云外,只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所门窗都没有房子,而程宥许在其中缩着头哭泣。

这一瞬间,她知道,她需要一个锤子去敲掉这座房子,哪怕是铜墙铁壁。

可眼下唯一能做的却是静静地等他平复自我。

如同哄婴孩一般,她拍打他的背,揉捏他的发丝,就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地搂着他。

直至啜泣声渐止。

他先松开她,说了句:“抱歉。”

许知微口袋里有纸巾,抽出一张,“擦擦。”

程宥许没接,用手指在眼尾处划拉两下,“没事,让你看笑话。”

许知微顺势笑了声,“第一次见男的哭。”

程宥许似有不服,轻轻哼一声,“这还分男女。”

许知微清清嗓子,“那倒不是,是你哭得太丑了。”

程宥许眼睛还略微红着,瞥她一眼。

只一瞬,两个人齐齐发笑。

许知微问:“好点了吗?”

“嗯。”

“那你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程宥许靠着椅背,微扭头,“什么?”

许知微想到了贺其,她的第一个好朋友。

“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个朋友,他是我邻居,比我大六岁,其实你俩性格有点像。”

“我什么性格?”程宥许有些好奇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或许是秘密向人摊开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上了一层台阶。

许知微眼珠转了转,“有点装。”

“……”

“不是那种装,我的意思就是表面和内心不一样,但你俩又不太一样,他属于那种外表看着特会欺负人,其实心里特软,对人特好的人。”

贺其真的很爱欺负许知微,他知道她怕黑,却故意带她去鬼屋玩,明明知道她讨厌吃芹菜,偏偏挑菜里的芹菜给她吃,还故意把芹菜切成黄瓜条状骗她。

但后来他搬走了,许知微的生活也少了很多乐趣。

“哎,不重要,”许知微说,“我想和你说的是,我也失去过很重要的人,是我爷爷,我小学的时候他脑溢血走了,就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人就突然没了。丧礼那天,那个朋友要搬家去外地,他就告诉我说啊,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是来和人告别的。”

她想到贺其故作老成的样子就觉得有意思,低笑了一声,“当时他用了一个比喻,我现在想想可太精妙了。”

“什么比喻?”提到死亡,程宥许的面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许知微在他面前扬扬手,冲他笑笑,看他同样回以一笑才继续,“他的原话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大体意思就是死亡是每个人人生的终点,他说啊,人生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长跑,而对于有些人而言则是短跑。”

“短跑……”程宥许跟着讷讷一句。

“是啊,他说,长跑和短跑没有优劣之分,距离、时间不能丈量生命的深度,有人离开了,是因为上天不忍心让他经历长跑的劳累和艰辛,所以替他选择了短跑,可是呢,这不能代表他就比长跑的人悲惨,相反,他是幸运的,因为他提早结束了未知的苦痛。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才十岁,其实压根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我现在想起来,觉得他真的是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你知道吗?那时候,他也才刚刚送他的父母下葬。”

夜,无边空寂的夜,只有小小的阅读灯还在竭力发亮,月色出乎意料的暗淡,像是为压抑的话题提供氛围。

“你想告诉我什么?”

许知微偏头与他对视,“所以,不是你的错,是上天,是天决定了终点,并非是你。”

程宥许苦笑一声,“是我没拉住他,的确是我的错。”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向着她,“最难受的是什么?这件事发生了,可没有人怪我,没有人向我讨要说法,就连奶奶也没有,那是她唯一的孙子,唯一的亲人……”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垂落下去。

“不是的,”许知微打断他,“不是这样的,你还不明白吗?”

程宥许茫然地盯着她,她眼神炯炯,神情肃然。

“不怪你是因为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奶奶,你朋友的奶奶,你也一直在照顾她不是吗?我看见过的,你每天陪着她出摊。”

“我只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可你去做了,你朋友的短跑比赛结束了,你却让这场比赛还在继续,你做得还不好吗?嗯?”

程宥许默了默,半晌过后发出叹息,“但现在奶奶她也要走了……”

“我知道,”许知微对这事有预感,在接到那通来自医院的电话时就有预感了,她拍拍他放在扶手箱上的手背,“可是没关系,她的长跑要结束了,这意味着没有苦难可以再磋磨她。”

她笑笑,露出两个酒窝,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刚刚眼前看到的那座房子透出些许光亮,那是墙角被凿开的缝隙。

程宥许注视着她,他们在黑夜中,在空旷的夜里,在生与死交加的人生路里,第一次,交换了秘密。

许知微每每回忆起这个夜晚都觉得不可思议,程宥许的眼泪刻进了她心中的密封罐里,一点一点酝酿成了蜜。

然而那天以后,她主动联系了很多次都被拒绝,程宥许人间蒸发了,不在医院,不在乐队的训练室,连苏一明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一个月之后,他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带来的确实一个坏消息。

“奶奶走了。”他手里还捧着两个热烫的红薯。

许知微静静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程宥许默了一阵,忽然说:“能抱抱你吗?”

许知微张开手臂。

他的身上有清淡的草木芳香。

……

宴会厅的灯光比交换秘密的那个夜晚要亮得多,许知微觉得眼前的程宥许和她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同,他没了脆弱的模样,只有风采奕奕,他看着自己的爱人,在他人生的长跑里,他选择携手而行的人就在他的对面。

许知微觉得胸腔之上压了一块巨石,五脏六腑都疼,疼得她喘不上气。

她拎起包独自出了宴会厅。

厅内是人声鼎沸,厅外却是冷清寥落,她去洗手间,穿过廊道的时候忽然就想,她人生的跑道怎么就那么长呢?

上天能不能给予恩惠,化解这种苦和痛?

想着想着就到了门口,最近总是恍惚,她眨了眨眼,辨清门口的男女标示牌之后再走进去。

用清水微微扑了扑脸,终于清醒了些。

贺其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她喊他哥,但他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亲哥,爱管天管地的。许知微不想接,挂断了。

可来电显示又出现。

她继续挂。

连着三四回,贺其也爆发了,他正在高铁上往丽湖赶,听到最后一次忙音之后手狠狠锤了下扶手,虽是闷闷一声响,可车厢内过分安静,导致这样一声也足够引起注意。

乘务员听见了,走过来询问是不是需要帮助,她弯着腰,笑脸盈盈。

贺其自觉失态,可仍笑不出来,只对她摆手说没事,但也就是这一个抬眼间的碰撞,突然想到什么,定睛再次看向眼前微笑着的乘务员。

“廖静?”他尝试性地问出口。

廖静同样吃惊,愣愣地看了贺其一会儿,猛然灵光一现,“班长!”

世界太小了。

贺其一上车就只顾着许知微的事,完全没注意到在车厢内忙来忙去的人竟然是他的老同学。

这时笑了出来,“真巧。”

刚说完话,又看了眼廖静,想到了什么。

许知微不接他电话,那他就另外想个辙。

“不好意思,你的手机能借我打个电话吗?”他问廖静。

“啊?”廖静也没想到相认之后的第一句开场白是这样,短暂懵了会,爽快点头,“行,我去拿,你等会。”

她往另一边走,回来时递给贺其一部手机。

“用吧。”

“谢谢。”

许知微看手机再无动静,以为贺其死心,松了口气,准备出洗手间。

迈开两步,铃声刺耳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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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这一年,不婚主义者姜之愿破天荒地同意去相亲了,姜家父母欢天喜地,紧锣密鼓地给安排。

可一连相了好几个,要不就是图她家的钱,要不就是指望她传宗接代,好不容易遇上个什么也不图的,却长得歪瓜裂枣。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要不然老干部风?”陪她来的好友也累了,随意指着角落桌刚刚被相亲对象放了鸽子的一个人。

老干部?

姜之愿回头一看。

站起来的男人身材挺拔,戴着眼镜,模样倒周正,就是一身低调西装怪异得整齐。

老一辈绝对喜欢。

嘿,她心中一乐,冲好友竖大拇指,“这个还真行!”

到民政局集合那天,姜之愿都没记住这位新上任的老公姓甚名谁。

章敲了,本拿了,看见他张着口就丢下一句:“说好的,互不过界。”

直到当天下午,会议室里,她看见一身立整西装的男人在对面。

这不是她新上任的……

未经思考,脱口而出:“老公?”

一瞬间,会议室里炸了锅:“方律是你老公???”

她还没回神,发现对面人镜片底下的双眼深沉,手机也在同一时间弹出一条消息:[说好的,互不过界。]

姜之愿觉得自己在婚后装得尽善尽美,是一位十足的合格妻子,而她的丈夫方霁初,也是一位十足的合格丈夫。

只是,合格丈夫对她一直有些误解。

尤其是当她在酒吧话筒前被他抱走的时候,他竟然以为她是为了赚钱养家而打两份工。

从来不说情话不主动的老干部开了窍,说心疼她,还要亲她!

姜之愿第二次尝到他吻里的甜味,终于想:结婚也不赖嘛!

可是。

她故意别扭:“不是互不过界?”

他深深吻下:“早该过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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