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间的灯连连五六天都亮到凌晨。
乱七八糟的木屑、颜料、工具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几乎连个下脚地都看不见。
只有正对着桌子的一个精致木柜附近干干净净。那是路安寻的“孩子们”。
路安寻的账号除了发一些手工作品和教程,还经营了一个小店铺。
平时会上架一些自制作品,从折纸、陶艺再到雕塑,各式各样,每一个都精美到极致。
但由于难以实现大规模量产,所以每次上架的商品都不多,几乎是几分钟内扫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些因生产力不足而产生的限量作品,早已在一些平台上被炒成了天价。
后来又不知是怎么传的,说是买了这些小玩意可以带来好运,什么逢考必过财运亨通,后来连多子多福都有了。
传闻太过玄乎,以至于有些富商私下来找他定制,以求独一份的好运。
就是这样一位世人口中惊才绝艳的艺术家,却鲜少有人目睹过他的真容。
此刻,一位披头散发,脸因为连着熬了几天夜而变得蜡黄的男子,正在自家院子里跟一截小臂长的木头大眼瞪小眼。
裸男事件解决后,路安寻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的任务除了赶工就是拍视频,偶尔还要应付几个富商的私人通话。
此刻他面前的这个小木头桩子,就将是某位权贵豪宅中摆放于特定位置,差数人日日悉心照料的木雕摆件。
其实关于这个项目,他本来是有个助手的。
这一切还得源于几天前的一次会面——
彼时路安寻正坐在城郊某个庄园内,小口小口地品着茶。
以这庄园主的地位,就算要找他也不至于亲自见他,估计也是听信了什么离谱的传闻。
在外人面前的路安寻一向礼貌得体又大方。一杯罢,他抬起头,笑着,“请问您找我来是?”
那庄园的主人慈眉善目,笑了笑,“听闻路老师是这方面的行家,又有些……玄妙的能力,我这新收了一块料子,想请路先生看看,能不能雕个小像出来。”
言毕,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上来,路安寻用帕子擦了擦手,旋开卡扣,一揭开,一阵沁凉伴着丝丝**的气味流入鼻腔。
里面用软底小心包置着一截黑褐色的木头,旁边是一张泛黄的图纸。
他眼睑微垂,没有出手碰触,只是敛着眉目端详那木料,“芽庄白奇楠,五段香调,香中之王……果然是好料子。”
他轻轻合上盖子,“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野生的千年老树种上截下的,极其难寻,江老板真是了得”
那庄园主被他这一番吹捧说的甚是高兴,哈哈大笑,“还得是行家,这事找路先生您可是找对了!”
路安寻也配合着笑了笑,心下却不打算接这一单。
这种级别的料子,加上这种级别的顾客,容错率这么低,后续也不好处理,虽然我自认为技术还是可以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老板,非常感谢您的信任,但我……”
还不等路安寻说完,那庄园主又道:“哎,路先生先别急着拒绝,您之前复刻核舟的那个视频,我助理给我看了,技术上,我完全信任你,不必顾虑!需要的话,我给你派个助手过去,钱和时间都不是问题,这块木料,您来开刀最合适。”
“……”
总之,路安寻还是接下了这块烫手山芋,先前说好的助手也因为一些事没来,他和这木头枯坐半日,叹了口气。
左右脑还在为那天互搏:
为什么不拒绝呢路安寻?
:人家那么真诚那么信任你,怎么拒绝?
那又怎样,出了问题谁担着?
:我担呗,是我贪行了吧,这料子按克计价,平时哪那么容易能见到!怎么着也得摸摸尝个咸淡吧…
——
忙忙碌碌不人不鬼了一个星期后,路安寻终于能喘口气了。
发完最后一批货,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准备回去洗个澡,再把囤了几天的剧一口气追完。
车子刚驶到院门口,路安寻发现自家门口有个东西。
那个东西大概一米左右,团在一起。
不对,那是个人。
怎么莫名有点熟悉呢,路安寻眯了眯眼睛。
他停了车,随手摸了个不大不小的工具,悄悄藏在身后,做了一番心里建设,给自己壮了壮胆,准备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怕惊动那人,他轻轻走过去,正打算掏出工具来盘问对方,就见那人从膝弯处抬起头来——
“怎么又是你??!”路安寻汗毛又竖。
是上次那个裸男。
但这次穿了衣服。
不过是上次他给的那身。
那双没什么情绪的深色瞳孔,让路安寻想到了高岭深林里深不见底的千年冰湖,只觉浑身发冷。
他不是把人送回去了吗?
不是被派出所留下了吗?
怎么还能跑出来?
为什么又这么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家门前??
这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在心里各种猜想,这时,那人却突然站起来了。
只见他活动了下蹲久了的四肢,扭了扭脖子,然后定定地看着路安寻。
路安寻被看得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一个闯到他家门口两次的陌生人,连派出所都没注意到,而且没什么目的性,路安寻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真的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若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那几天就不该赶什么单,而是赶遗书了。
尤其是对方这看起来就能一拳给他抡个对穿的膀子。
突然,那人向前走了一步。
自救意识先于动作占领了他的大脑,他迅速拿出身后的扳手,对着那人,手却不受控地颤抖。
陌生人这种东西,如果第一次见面我们互无敌意,你回你的地方,我回我的地方,我们就好聚好散。
可如果你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再次找上门且来意不明,那问题就大了。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胸膛离扳手的前端只剩一步之遥。
他这次却没有停,直到彻底抵住扳手。
路安寻警惕地盯着他,心快要跳出来,此刻他的大脑已经宕机了,面对强者时本能的恐惧让他只能等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那人抬起右手,轻飘飘地握住他的救命扳手,几乎没用几成力气,只拽了一下,那扳手便脱离了路安寻的掌控。
他被拽得一个踉跄,向前大跨一步,和那怪人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
完了。
这下真的完了。
路安寻安详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下一步的审判。
几乎是在他闭眼的一瞬间,他的左肩突然一沉。
有什么东西压上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扳手落地的声音——“铛啷、。”
路安寻本以为会给他开瓢的那个扳手没有落在他的头上,时间仿佛静止,两分钟后,路安寻小心翼翼地虚睁开眼,看到他肩上压的东西后双眼倏然睁大——
他面前的怪人,微微倾身,就这么把头放在了他的肩上,毫无防备。
路安寻侧头看着那颗近在咫尺的毛茸茸的黑色后脑勺,目瞪口呆。
但是他没有动。
路安寻有些不敢呼吸。
好近。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待了五分钟。
路安寻刚刚的恐惧似乎也都在这五分钟里烟消云散了。
他感觉自己的左肩都快没知觉了,正打算出言提醒,那人却自己起来了。
怪人揉了揉脖子,打了个哈欠。
路安寻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些乌青,看起来累极了,像是几天没睡觉。
虽然将近半个月,他几乎忘了那怪人的长相,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明明上次见还很白的。
上次从派出所出来的那种感觉又来了。他心里不知哪处有些软了下来,似乎还多了几分愧疚,就好像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
那人因为困顿,眼里泛出了水光,眼睛有些迷蒙,他揉了揉眼睛,继续看着路安寻。
那眼神很平静,很自然,看久了甚至有几分缱绻,加上刚刚那静止的五分钟,仿佛他本该就是他身边的什么,而不是一个刚第二次见面的陌生人。
路安寻有些窘迫,偏过头去回避了那眼神。
他觉得这种眼神莫名地熟悉,上一次……
他想起来了,小学时候一次放学,他遇见了一只小狗,那小狗一直跟着他,可他当时太小了,还没有能力去养它。
“我带不走你,小狗,对不起……”雨幕里的小男孩哭着说。
小狗停下了,吐着舌头的嘴巴轻轻合上,那时它仰头望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路安寻的心里刺痛了一下。
不是因为悔恨当时的自己太过弱小,拯救不了一只小狗的命运,而是难过当自己拥有了足够的能力,小狗也再次来到他的身边,他却仍旧无法坚定地选择他,带他回家。
或许是回忆太过酸楚麻痹了神经,又或许是刚日落的风太冷吹乱了脑子,路安寻第二次打开了门,让他进去。
——
玄关的灯带随着主人的归来有序地亮起,暖黄色的灯光一直延伸,直至铺满了整栋房子。
爷爷走后,这房子便一直空着,直到路安寻大学毕业,才真正迎来了它的第二个主人。
由于他一个人住,没有大肆铺张,只是更换了一下装修风格,换了墙纸和时下流行的一些家具,爷爷留下的那满满一柜子珍藏,如今旁边站了一个新的柜子,也放着路安寻的宝藏。
相比于上一次的仓促见面,这一次,路安寻好好招待了一下这位“陌生人”。
虽不知对方是为何接近他,但不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这次,这人身上都未流露出半分恶意。
路安寻明白这件事要是被好友冉行川知道了,定会骂他胆大包天。
可这是第二次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也一定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说话吗?”路安寻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对方是因为什么心理上的芥蒂而无法开口。
怪人歪了歪头,似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所以,他根本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听不懂所以不能说。
这人看着脑子…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基本的行为都能理解,但却听不懂人话,难道是外国人?
“Hello?”
……
路安寻把会的为数不多的几国外语都说了一遍,这人却仍旧不为所动。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对方的反应,觉得他根本不是因为非本国人而听不懂,因为不论他说什么语言,对方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如果是语言的问题,那在路安寻转换语言的那一瞬间他就该有反应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路安寻觉得一时半会是得不到答案了。
所以,
得留下他。
路安寻心里纠结得很,一只手握成拳,下意识地咬着食指关节,
该不该留呢。
他很想给冉行川发个消息商量商量,但他又实在不想承受对方的越洋批斗。
但其实,人在纠结的时候,往往已经有答案了。只不过是在给那个答案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罢了。
路安寻没有想出那个借口。
可他依然选择保留那个答案。
大不了后续他家人找去派出所的话,再还回去呗。而且他作为一个好心人还收留了他那么久,于情于理,都是有理的。
对。
我就是占理。
决定暂时收留怪人后,路安寻就开始思考下一步。
既然目的是要弄清楚他的目的,那我是不是应该……先教会他说话呢?
路安寻转头看向怪人,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嗯,倒是挺适合当个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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