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虚,丈千刃、方八百,乃仙帝之下都。昆仑山终年积雪不化,鸟兽罕至,唯人界仙门鳞次栉比。
昆仑主峰八峰环抱,其上耸立一门派,白玉为阶、灵石铸门,门上以霞光凝篆书三字:华音派。
今日华音派正值掌门清泽亲授以音入道之法,各山内门弟子皆聚聆音阁听教,课法还未开始,聆音阁内已然座无虚席,便连门外也围满了晚来的弟子。
廊下银铃无风自动,清清脆脆地响了三声,原本喧闹鼎沸的厅中登时一片寂静,一众弟子皆掸袍正冠端坐讲坛之前。清泽与四位长老踏鹤而来,几道虚影闪过,便已各自落了座。掌门长老皆至,却仍有一位空缺,一众弟子早已见怪不怪,也不等待,立身向五位行礼。清泽一向谦虚和煦,为人从不托大,立于上位微微颔首,而后广袖一挥,一道银芒凌空而起,而后化作满天雪片四散而下,落地时已变作一个个梨花状的素色阳篷软垫,供晚至的弟子打坐论道。一众弟子虽早知清泽真仙实力,却也不得不惊叹于掌门如此惊艳的术法实力,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来。清泽却是早已习惯了此般情形,因此也不出声提醒,只敛了衣袍便欲落座。目光微转扫过左侧无主矮几,清泽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嘴角噙起淡淡笑意,终是广袖一震召出把白玉长萧置于案上。几位长老早就习以为常,状似未曾看到般一一落了座。廊下银铃再动,唤回了弟子的神思,十数年才有一次的掌门亲授法课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徐徐开始。
然而变故总起于风平浪静之中。一阵青色劲风夹杂着浓重血气,伴着“师兄救命”的高声呼喝直直卷向了聆音阁首座。
来人正是清冶。
被扰了心境的一众弟子却也并不意外,想来这不速之客也只能是乐萦峰上那位了。既已对此人的离经叛道习以为常,被打断法课的众人便也不甚在意,依旧坐于各自软垫之上,只盼这“风波”速速过去,莫要将时间耽误太久。
坐于上首的几位长老本也未曾在意,却在看清清冶情况后齐齐变了脸色。
清冶此人虽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却是十分注重仪表的。平日莫说衣袍脏污,便是有一丝褶皱也是全然不可忍受的,颇有些俗世之中王宫贵胄家的骄奢作风。
但清冶现下实在与往日判若两人,莫说骄奢,便是连得体也称不上了。昂贵的青衣前襟氤氲了赤黑色的污迹,还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平日齐整的发髻稍显凌乱,竟还有些浮土散落其上。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写满了急躁与忧虑,怀抱稚子的手竟还微微有些颤抖。
“啊!这……”五人之中唯一的女子——清锶长老已然惊呼出声。
其余三位也被这一声惊呼拉回了神智,立时起身将清冶围住,七嘴八舌欲要问清原委。
怀中稚子濒死,清冶实在无心与他们言语纠缠,遂一把扯起清泽宽大袍袖下不甚细弱的手,将人拉起便走,又似一阵疾风般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见此情景,阁中弟子皆垂首敛眸、噤若寒蝉,厅阁之内顿时落针可闻。仍旧立于上首的四位长老面面相觑,面色凝重地驱散了不知所措的门下弟子,便也匆匆地追着二人而去了。
清泽被不由分说地拉出聆音阁,此刻立身灵鹤之上也不气恼,只轻拍了拍清冶肩头,安抚下已然失了方寸的师弟,将清冶怀中孩儿轻轻接过,以细弱灵流仔细探查起婴儿状况。约摸过了半盏茶,才抬手抹过额角细细的薄汗,长长舒一了口气。
灵鹤轻鸣一身,稳稳地落在了乐萦峰顶。清泽甫一抬眼便毫不意外地对上了一双焦虑的褐眸,满腹的疑问尽数揉碎在温柔的褐色湖泊之中,沉浮几许,终究化作了软声的安慰,:“阿冶莫要担心,此子伤势虽重,却暂无性命之舆。”
无需主人引路,清泽怀抱婴儿,拉着六神无主的师弟,直直进了对方寝殿。期间安抚师弟,嘱咐童子,落下屏障一气呵成,条理清晰全无半分慌乱无措。
得了吩咐的童子名唤晏沐,原本是清泽信任的贴身小童,因性情稳重办事牢靠,被清冶软磨硬泡要了去,将乐萦峰中一干事宜尽数交付于他管理。这晏沐也当真不俗,年纪虽轻却将乐萦峰管得有板有眼且颇具章法,因此常得些清冶指点,俨然可算得半个亲传弟子了。
晏沐本就是极为伶俐的,此番见清冶长老面有焦虑,又拉来了掌门真人,心道此事必定非同一般,因此手脚较往常更快了些,不多时便将清泽所吩咐的一一办妥了。
晏沐引一鹤发长衫黑袍遮面的老者行至乐萦峰时,四位长老正面色阴沉地齐聚于结界之前。晏沐心知这几位必不会轻易罢休,却也绝不敢耽误掌门吩咐,只得先躬身揖手向内通报,又对四位长老好生劝说,这才将人请到厅中小坐。
却说那结界甚是厉害,得了通报便应声而散,老者蹒跚而入,随即又在老者进入的瞬间重新落成,便连晏沐也不能踏足分毫,更遑论几位长老。四人自然明白掌门此刻不欲叫人打扰,心下又对那鹤发老者的身份有了诸多猜测,这才随了晏沐之意去厅堂小坐,欲要探听些蛛丝马迹来。可惜晏沐对此事实在一无所知,终究是叫四人谋算落了空。
这道结界落了整整一夜,终是在第二日晨熹初显之时消散了。打发了诸峰长老的晏沐眼见结界消散,这才托着掌门昨日吩咐的干净婴儿衣物和新鲜温热的羊奶叩响了殿门。
殿门应声而开,晏沐低首疾步方入殿中,便是一阵冲鼻的血气。再走近些,便见一向整洁无尘的塌上氤氲着斑驳的褐红,唯一还留有一点素色的床褥正躺着个血猴子般不知死活婴孩。
晏沐疾行两步便待伸手,想用素锻将这孩子裹了,却被一双手接过托盘,身形一动将自己与那床榻隔开,却是清冶长老。
“阿沐,忙了一夜,下去休息吧。今后少主起居,由我亲自经手。”清冶目光并未落在晏沐身上,只沾湿素帕,仔细却略显笨拙地轻轻擦拭婴儿身上血污,似将全部心神皆放于那小小的一团。
掌门清泽亦是颇为反常,一反往日谦和之态,仿若画在面上的浅笑已然不复存在,眉眼之中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沉重忧思,手指反复摆弄掌中透着诡异暗红的四枚玄色银钉,周身透着股凌厉的威压。
晏沐不敢多问亦不敢多待,低低应了声是便匆匆退出殿门,这才用袍袖拭去了额间几滴几欲滴落的冷汗。
待晏沐退出殿内,鹤发老者才将黑袍尽除,佝偻着腰背缓步行至矮几旁,一屁股砸在矮塌之上,再也起不得身来,只余独属于老者的粗重喘息。
清泽也走到矮几一侧,提起早已冷透的茶壶轻摇两下,壶口便隐约泛起了氤氲雾气,澄黄的茶汤自壶嘴倾泻,下一刻已被递至老者面前。
清泽轻轻叹息一声,反手为自己也添满了茶盏:“此番还要多谢巫瀚大长老援手。巫医谷剧变清泽已然有所耳闻,万望长老节哀顺变,切莫沉湎悲恸、损害自身。长老若不嫌弃,不妨在华音派暂且安顿下来。阿冶所居萦音峰东侧有一新辟的仙府名唤默乐阁,三面临崖,只一条小径与萦音阁相通。景色虽不及巫医谷十之一二,但胜在幽静,是个修神养心的好去处。我已差人将它稍加修整,不知巫长老可愿屈尊?”
巫大长老闻言一怔,巫族之祸祸起何因旁人可能不知,但清泽身为人界九派之首却必定是心知肚明的。此刻自己身份尴尬,不知多少人欲暗中将自己捉了去邀功,清泽却如此轻易做了决定,将自己收留在门派之中,果真是魄力非凡,的确当得起修界第一人之称。
按着矮几支撑起年迈的身体,巫瀚着向清泽深揖一礼:“多谢清泽掌门仗义援手,此情此恩巫瀚必定铭记于心。掌门日后若有需要,尽可吩咐老朽便是,老朽绝不推脱。”
清泽轻搁了茶盏,双手托起老人,将人按回矮塌之上,却又侧过目光朝床榻边看去,:“这孩子……便有劳长老多多费心了。”
巫瀚也随那道视线看去,方才还满身血污的孩子已被那青衫的男人仔细地擦了干净,露出如正常婴儿般略显紫红的肤色,此刻正裹着柔软的素衣窝在塌中安静地睡着,嘴角还隐约噙着笑意。若非自己刚从这孩子身上取出四枚淬毒的银钉,是决计想不到这自出生不足三日的稚子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的。
医者皆仁心,巫瀚实在不忍这顽强幼子再多受一刻折磨,便扶了桌角再度起身:“掌门放心,这本就是巫瀚分内之事。老朽这便去为这孩子熬些药来,烦请掌门寻一童儿为我引路。”
清泽微微颔首,起身引巫瀚向殿外而去,“巫长老请。”
送走巫瀚长老,清泽转回房中,轻声走到清冶身后。看着自小无心无肝仿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师弟此刻面若凝霜,一双琥珀的眸子紧紧粘在已被裹好婴儿身上,心内颇有些疼惜与感慨。阿冶早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本欲像儿时般轻拂对方发顶手顿了顿,终究是改了方向,落在清冶肩头。
“阿冶,他还有你。阿冶,你会是这世间最好的师尊。”
“阿冶……为他取个名字吧。”
“顾……承渊如何?”
“承者续也,渊者回水也。他今日如回水归流般得以新生。盼他虽继他姓氏,却可心无怨怼,得以承续回水般的意志,博爱世人,韧且无弃,润而非怨。”
“顾承渊……承渊,好一个承渊!”
“小承渊啊,你听到了吗?”清泽端过盛着温热羊奶的白玉碗,将第一口乳汁小心地喂入婴儿口中,“我们承渊今日便有了名字,你可要好好痊愈快快长大,像你师尊一般,做个顶天立地胸怀正道的君子,承继渊水的意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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