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镇这股认亲潮,持续到月底,两位秀才公,不,现在应该是马举人和史秀才回来才渐渐消退。
石河镇一共回来二十三个人,大多是近三五年被抓走的。
有回来和家人团聚的,就有回来后发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乱世妇孺活命艰难,带着孩子再嫁的,好歹还活着,回来只能找到家人墓碑的也不在少数。
可王嫂子家碰上的恶心事儿,就让人作呕了。
王嫂子的堂姐夫回来了,还成了什么将军,在外面也娶妻生子了,回乡接老娘发现原配竟然还活着,这下麻烦了。按礼法来说,家里这个才是原配嫡妻,外面后娶的那个只能算妾,可那个娘家硬,而且两人也有感情,看家里这个就不顺眼了,就想着休妻。
王家在石河镇也是大姓,家里女儿被休,别人不管什么原因只会说是王家不会教女,有那嘴歪的,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坏王家的名声,这以后王家怎么和别人家结亲。
再说这位三堂姐,忠厚善良,过门第三天丈夫就被抓走了,十几年硬生生把自己熬成枯木,送走公公,伺候婆婆,谁不说她好?就这么一位以后能得贞节牌坊的女人,喜从天降等回丈夫,丈夫开口就要休妻!
这就是逼她去死啊!
而且她贴心贴肺照顾了十几年的婆婆,在得知外面那个女人已经给她生下孙子后,只是满怀歉意地说:“陆家对不起你。”却不替她责骂儿子半句。
王家人气,陆家人却是拽了起来,仗着陆家出了位将军,再不把石河镇的人放在眼里。
陆家人话里话外都在说王家不肯接受休妻,是想扒着陆家不放,也不看看一个年老色衰的乡下妇人,配不配的上将军。
王家族老找来里正,里正把话说的通透:“民不与官斗,人家是将军,手里有兵,就是灭了你全族,一句闹水匪了也就把事儿抹平了,老哥哥,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看不透?斗一时之气,祸遗子孙,你就真是王家的罪人啦!”
王家族老瞬间塌了脊背,道:“哎,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家里有个被休的女儿,以后王家的女儿都得被说嘴,好儿郎谁肯娶王家的女儿?”
里正道:“你们把陆家惹透了,别说王家女嫁不出去,就是王家子孙也难娶妻。人家是官,谁家肯为了你们惹人家不高兴,和谁结亲不是结,非得和你家结亲,让陆家记恨!”
王家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三堂姐知道自己一定被休,直接碰死在陆家,扬言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
休书没写呢,人就没了,这下子王家咬定人得埋进陆家祖坟,陆家姐夫陆怀涛铁青着脸,不肯同意,非得让王家把人抬走。
原因无他,三堂姐撞死在陆老太太面前,把老太太吓着了,陆怀涛是个孝子,见他娘因为王家女受了惊,一下子恼了,放话死了也得休妻。
这一出出闹得,石河镇平淡的生活起了不少波澜。
马举人中举的风头被抢去不少,成了举人就有做官的资格,马举人的名次靠后,知道自己中进士的希望不大,果断补了官。
举人做官,基本一辈子都是□□品,做到县令都很难,马举人申请补官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就等朝廷斟酌着给官了。
马举人和史秀才年纪相仿,如今一个已经是举人了,一个还是秀才,史秀才失落的酸涩惟有自己体会。
马举人中举,肯定要大宴宾客,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
对陆家的行为,马举人很是不屑,觉得丢脸,宴请的帖子就没给陆家。陆怀涛是粗人不假,可他能做到将军的位置,就不是只靠蛮力拼杀。
他跟着皇帝打天下,在外打仗多少次死里逃生,军师谋士坐镇后方,不杀敌不犯险,功劳比他们这些武人都多。他知道坐天下靠的是这帮文人,也知道这帮文人看不上他们这些泥腿子将军,马举人不过是个举人就敢下他的面子,仗着也是读书人清贵的身份。
马举人宴请当天,陆怀涛大张旗鼓得上门,给马家送了一个前朝的名家的画,偏偏画着画的人是被皇帝流放的罪臣。书画虽是一绝,但这个时候送人,未免有诅咒之意。
陆家的跋扈不仅在此,还有陆家的人仗着陆怀涛的势,要强娶人家女儿,强占别人家的地。
柳泽皱眉,跟梦夏商量:“石河镇要乱了,咱们得早想对策。”
马家崔家都是石河镇的大户,陆家还有分寸,但其他家没少被欺负,史秀才自保有余,说句公道话都要被陆家人讥讽。
梦夏道:“先等等,陆家那个将军应该不是什么显贵的身份,在小镇上耀武扬威的,到了县城都不一定够看。”
陆家行事让人恼怒,三堂姐的死打击得三嫂子天天咒骂陆家,有仇不能报的憋屈屈辱让王嫂子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小石头身上,就指着小石头光宗耀祖,打败陆家。
柳泽道:“陆家今天又去码头了,船行掌柜可不是小门小户,但愿这次能让陆家肉疼。”
梦夏道:“如果陆家要求不太过分,船行掌柜背后的东家可能就认了,陆家乍富,没底蕴没人才,忍他几年,一旦陆怀涛势弱,反口就能吞了陆家,若陆家真有几分运道,船行也不吃亏,仗着他的名头还能扩充势力。”
柳泽冷笑:“陆家人不会知足的,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最后毁了自己。”
梦夏道:“你待的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的地方,怎么听着这么瘆得慌?”
柳泽道:“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舞台的光有多耀眼,背后的黑暗就有多浓。”
梦夏不解:“那你为什么不肯离开呢,功名利禄你都有了?”
柳泽道:“因为镜头有魅力。”
梦夏尊重他的选择,准备刊印下一本书。
梦夏给柳泽准备好束脩,第二天去拜访史秀才。史秀才的家不大,前边是学堂,后边是家人住的地方。史秀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亲后住在隔壁,老两口带着小儿子一起住,秀才娘子跟镇上大多数妇人一样,在院子里种着菜。
史秀才没想到柳泽竟然想跟着他读书,没提拒绝的话,先考了柳泽三道题。
考秀才既要考贴经,也要考墨意。《论语》中抽背一段,背完了要他解释意思;接着又和他就《孟子》中的一句话展开讨论,不同的大家有不同的见解,你来我往,引经据典;最后要他作诗。
史秀才考的难,毕竟柳泽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有十年的时间跟着他学,柳泽这年纪要读书的,应该是有基础的,稍加打磨就能放进考场的,不然趁早哪来儿回哪儿去,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穷经皓首的老童生固然不少,但未免可悲,还不如种一辈子地,养育后辈。
“很好,你为什么要考科举?”史秀才问。
柳泽端坐,对着史秀才他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见史秀才皱眉,柳泽还是道,“我想保护妻儿不受欺凌,有功名有身份,别人就会有顾忌。先生可是觉得我读书的目的太过功利?”
史秀才摇头,道:“好儿郎自当顶天立地,为家中妻小撑起一片天地。圣人教化,读书养浩然正气,你未入门,未立志,有此见识已是不易。多少孩童懵懂间来我家求学,我教他们读书,更教他们养气,日后为官做宰保一方安宁。”
书生意气——这是柳泽对史秀才的评价。
柳泽来自物欲横流的年代,他见过太多自私自利的人,见过太多追名逐利的人,但他欣赏史秀才这样的人。
“束脩我收下了,下月初六行拜师礼。”史秀才道,成了先生就得做严师,要让学生敬且畏。
拜师不是随便拜的,要看日子,要准备仪式。
史秀才只是蒙师,仪式最简单,用朱砂点痣,用葱拍打学生脊背,几问几答,对着孔子像行礼,就算成了。
蒙师是学生的启蒙恩师,可学生功成名就后没几个记得乡间的蒙师。
柳泽去史秀才家读书,王嫂子一脸惊奇,专门跑来问梦夏:“柳相公真要去学堂读书?”
梦夏正在收拾书肆,笑道:“可不是,也是让陆家人吓的。”
王嫂子可算找到同盟,拍手道:“可不是,陆家真不是东西,买乔嫂子的地。就给人家三十两,人家可是十亩上好的良田。”
梦夏道:“没法子,我们是外来的,势单力薄,不考个功名保身怎么办!小石头还跟着马举人读书吗?”
王嫂子道:“马举人补官了,日后学堂不开了,我准备送小石头跟着史秀才读,镇上几个童生也有开学堂的,不过他们自己都没考中秀才,怎么教孩子考秀才,我想着还是史秀才好。”
梦夏道:“那就送到史秀才那,以后阿泽在学堂还能照顾小石头。”
王嫂子笑着谢过,道:“哎呦呦,自从小石头开始念书,我都花了十两银子了,交给马举人二两银子束脩,买书买笔,还有平常买纸的开销,一年挣的银子不够他花用。”
梦夏道:“书是可以传家的,等小石头中了状元,保准你再不提这些花用。”
柳泽去学堂读书,书肆就丢给梦夏了,梦夏每天下午开门,上午做纸印书,变得忙起来。
柳泽心疼道:“咱们雇个人吧!”
梦夏道:“咱们这种情况,雇人容易出麻烦。”
柳泽道:“不行就买人,买个老实本分的。”其实她很不能适应人口买卖,总觉得把人当货物是件突破底线的事,“等他年纪大了就放他身契,跟雇人一样。”
梦夏笑道:“你想的美,你以为谁都能买人?平头老百姓蓄奴犯法,只能雇人。亏你还读了《律法》,读哪了?”
柳泽道:“那咱以后不做纸了,太累,以后从关家进货,咱们只印书。你这么累可不行,你这是压榨自己的精气神,损害寿命的。”
梦夏笑着答应:“好。”
柳泽道:“别把自己逼太紧。”
闲下来的梦夏开始养生,依旧是开半天门,印书也是隔一天印一次,反正书不可能天天有人买。倒是关家关庸,好久没来了。
关庸没来,柳三石却来了。
“弟妹别忙活,我坐坐就走。”
梦夏还是准备了茶水给他,笑着道:“阿泽去学堂了,一会儿散学就回来。”
柳三石没多想,以为他们东家嫌弃柳泽不识字,道:“也是,开书肆的不识字可不行。我这次回去往家乡寄了口信,要是他爹能活着回来肯定会来找你们。”
梦夏眼睛一眯,也就是原身的便宜哥哥也知道他们的落脚地了。
柳三石没注意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道:“卖身给大户人家的不止你们两口子,我本来想从家里娶了婆娘,可闺女太少了,好多都在路上换了粮食,不然一大家子也活不下来。你们俩不管怎么说还没分开,挺好的。”
梦夏怎么说都是错,柳三石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接着说:“这次我们走镖走的远,回来就到年根了,你回头跟他说一声,别担心。”
“好。”
柳三石又道:“听说石河镇出了个陆家,做事不地道?”
梦夏点头,简单解释:“陆家出了个将军。”
柳三石道:“哼,不知深浅。你回头跟他说,陆家快到头了,这段日子避着点,有什么委屈日后再说。”
柳三石走镖,各路人马都认识,消息也多。他虽说的不详细,梦夏能听明白,陆家是踢到铁板了,切陆家这个将军官职有限,八成是低阶武官,也叫将军,但真心算不上多大的官。
码头那边水深的很,背后没人撑腰可站不住脚。
柳泽回来后,梦夏把柳三石说的话告诉他,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人狂过头了。”
柳泽道:“陆家太嚣张,今天陆家有个小子还跑到学堂拜师,却连束脩也没有,见到先生也不行礼,气得史秀才胡子都直了,一直说‘有辱斯文’。”
梦夏道:“大家现在都烦了陆家,早晚有他好看。”
柳泽道:“崔二河那家伙可不是,如今跟在陆家后面做鹰犬,比陆家人还嚣张。我看里正也是老糊涂了。”
梦夏道:“里正才不糊涂呢,他是奸猾得过了头,想左右逢源,或者说想扒上陆家又不想沦为附庸,可却把马家得罪了。”
陆怀涛给马家送的东西,把马家彻底推到对立面,马举人如今没补官,等他补上官,就是两家撕破脸的时候。
陆家太膨胀了,真以为可以在石河镇为所欲为。
王家的女儿死在陆家,陆怀涛连死人也容不下,非得休妻,王家族老忍着气把人抬走,葬在后山。
陆家老太太被吓着了,一道晚上就说胡话,说王家三堂姐来找她了,还要找陆家索命,吓人精神萎靡,一直不好。陆怀涛在战场上没少杀人不信鬼神,认定是王家人报复。老娘一直不好,他心里着急,火气上来非得开棺鞭尸给老娘出气。
王家气疯了,这次开三姐的棺,下次就得刨祖坟,一气之下,王家把状纸递在县太爷桌前。
崔二连忙把在衙门里得来的消息告诉里正,里正两边劝说,两边谁也不听。
镇上的人都被陆家欺负的够呛,除了愿意做陆家狗腿子的,谁不骂陆家!
梦夏知道王家跟陆家刚起来了,跟柳泽说:“陆家疯了吧!”
柳泽道:“跟疯狗一样,这段日子你看,镇上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连住在镇上的船商都少了。”
商人求财,一般不惹地头蛇,而且商人消息灵通,知道这边有人坏规矩就躲着走,把吃码头饭的人气坏了,连带几家客栈都纷纷给东家寄信。
“关家估计也是得了信,不想起冲突,就没来。”梦夏猜测。
“关家是大商人,消息灵点也正常。今天陆家二嫂子竟然问我要不要卖地,我直接告诉她不卖,估计这两天回来店里找麻烦,你小心点。”柳泽道。
梦夏想了想道:“我这儿没事,我怕他们对付你!”
梦夏在石河镇很多人面前展示过实力,一般的人应该不敢惹她,但柳泽看上去就是文弱书生,太好欺负。
柳泽楞了一下,红着脸道:“我没事。”一个大男人,能怎样?
梦夏装作一脸认同的模样,脸上憋着笑,柳泽羞恼道:“喂喂喂,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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