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伢人不到三十守了寡,生了八个孩子只一个成人了,儿子娶了四回媳妇儿,到现在都没孙辈儿,周围邻居都说她命硬,克死了丈夫,克死了儿孙,也有人说她干的营生损阴德,坏了家里的风水。
梦夏听周边邻人议论,高伢人的儿子日日在赌场泡着,不到身上的银钱输光绝不回家。
这日也不在家,倒让年轻媳妇松了口气。
冬日没有鲜菜,年轻媳妇备了一桌子的豆腐萝卜,还准备了米饭,一慧真人和梦夏相视一眼,没动筷子。静明、静圆、静空不等师父动筷子是绝对不会先用饭的,年轻妇人见没人用饭,急道:“道长,我家的饭菜绝对洁净。”
一慧真人道:“善信,贫道不才,略通医道。”
那媳妇变了脸色,冷声道:“难不成小妇人还会无缘无故毒害道长?小妇人一家住在这里几十年了,街坊四邻都能为我家证明清白。我家虽然做的行当不体面,也从没害过人,这些姑娘也是家里过不下去才卖给我们,我们给她们吃给她们住,最后给她们找个好主家,真人这般污我名声是何道理?”
梦夏忍俊不禁,这媳妇分明是心虚:“真人可没说你下毒,分明是你自己往身上揽污水。”
静空医术未到家,但也听明白这顿饭有问题。
那媳妇高声厉呵:“既然道长们不愿吃我家饭,我也不留人了,婆母未在,招待不周,惹道长们嫌弃。”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厉害。
原本梦夏以为只有高伢人为虎作伥,家人无辜,如今看来也未必。
梦夏抓住那媳妇直接按在凳子上,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在椅子上。招来几个被拐来的小姑娘细问详情,被叫来的几个小姑娘低着头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梦夏直接拉过人来把脉,被拉过来的小姑娘瑟缩得往回收手,发现对方力量奇大无比,认命地放弃挣扎,头低得更狠,仔细看还有泪珠留下。
畜生!
小小的孩子竟然被下了绝育药,下面有不少损伤。
一慧真人见梦夏面露杀意,也上前拉了几个孩子把脉。
不一会儿面前的几个孩子挨个把好脉,心越来越沉,越来越堵,好似千斤重担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几个孩子都是年纪大些的了,还有更多的孩子在屋里活动,为了保证她们皮肤细腻白亮,尽量不让她们在屋外活动。
梦夏直接挑上最大的一间厢房,推门进去,屋内有七八个七岁左右的孩子,都穿着大红棉袄,端着碗在桌子上吃饭。梦夏看了看,都是一些黄米粥,为了让这些孩子养得纤瘦苗条,每人碗里的粥只够吃三分饱。
厢房里有一溜土炕,挨挨挤挤铺着七八个铺盖,靠门的地方还有个铜制脸盆,供她们洗漱。
仔细看会发现,整个屋子没有一处尖锐的地方,连炕角都磨得光溜华顺。
这几个孩子年纪小,却比那几个大的穿得体面,头发、皮肤都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养得静心。见梦夏进来,竟然还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简单行礼。
梦夏放柔脸上表情,温柔道:“你们有名字吗?我是大夫,帮你们看病的。”
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举了一个孩子回话:“姐姐好,奴叫荷花,姐姐是高婆婆请来的吗,怎么不叫城南的李大夫来?”
梦夏轻声道:“李大夫今日出诊了,你叫荷花,真好听的名字,先让姐姐给你诊诊脉行吗?来,伸出右手。”
这个叫荷花的小姑娘身体还好,没被下什么药,还挺健康,梦夏心中郁气稍解。
“姐姐好,高婆婆给奴起名叫桃花。”
第二个小姑娘就不那么幸运了,好在我不是大问题,营养不良多吃些有营养的蛋肉就行,能养回来。
“你叫桃花啊,还有其他名字吗?”梦夏诱哄。
小姑娘犹豫片刻,小声道:“以前父母叫奴周二霞。”
梦夏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接着问:“二霞啊,那你应该还有个姐姐吧。”
有个女孩立刻高声指责:“她叫桃花,不叫二霞!”
梦夏看向那个出声的小姑娘,见她一脸抓住把柄洋洋得意的样子,觉得分外刺眼。对二霞说:“没关系,你就叫二霞,那是你父母为你取的名字,谁也不能改。”
小姑娘原本害怕得深深低下脑袋,听见梦夏的话,抬起头望着她,带着一丝回忆,一丝怀念道:“嗯,姐姐叫大霞,对我可好了。”
“你……还记得以前和父母住在什么村吗?”
二霞摇摇头,苦恼道:“我只记得村口有颗杏花树,每年娘都带着姐姐和我去拜杏花。”
哎!
有杏花的村子太多了,这些孩子并不是附近村子拐来的,许多都是其他州府的孩子,挨个村子找父母根本不现实。
摸摸二霞的脑袋,怜惜道:“你得多吃点饭,这样才能长的高。”
有女孩大着胆子说:“高婆婆说吃得多了长不好看,大户人家的奶奶就不喜欢我们了。”
哪家奶奶会喜欢摇曳多姿的瘦马美人呐!
这些孩子都以花取名,那个指责二霞的孩子叫兰花,长得最高挑,五官俏丽柔美,只一双眼睛略带奸。
她只说自己叫兰花,家人姓名一概不知。其实大部分孩子都如此,说不清家乡家人,再小一点的,被拐来好几年的会忘了自己的名字。
可这个兰花在说谎,目光闪烁,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想法,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蠢材。
想必高伢人没少跟这些年纪小的孩子灌输卖身富贵人家的好处——顿顿有鸡鸭,天天穿新衣。孩子心性不一,有的孩子贪慕富贵,不愿意再过穷日子,心甘情愿的让高伢人卖到富贵人家做奴才。
“离开爹娘,再没人疼你。”
只见兰花眼中闪烁挣扎之色,片刻间咬牙道:“奴真不记得了。”
这间屋里的孩子情况都算不错,没有受过太多伤害的,个别孩子腿上胳膊上有青痕,应该是小木棍抽打的,没一个孩子愿意解释,梦夏不忍逼问,只得放弃。
静圆静明也查了两个屋子,高伢人这里一共有二十三个女孩儿,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三,年纪小的都还好,上了十岁的孩子情况极其糟糕,身上明显有被侵犯的痕迹,大多都被灌了虎狼之药,这辈子再不能做母亲。
梦夏对一慧真人道:“我曾听说做瘦马的女孩儿需要从小培养,所费银钱甚多。我若猜得不错,这些年纪小的应该就是要往江南送的,那些年纪大的恐怕更可怜,所去之地难以想象。”
一慧真人诧异,梦夏的聪慧不俗她早有领教,可“瘦马”也好,“烟花柳巷”也罢,明显不是一名大家闺秀会知道的。可她不仅知道,还分析的头头是道,有这份见识绝对不是凡人。
跟着一慧真人出门,梦夏就没想过隐藏自己,不论是功夫还是所学,她想过得舒坦,不愿懂装不懂。
“这么多女孩儿,不能都送到道观寺院吧?”
一慧真人也发愁,这么多人,一下子送去,没哪家道馆吃得消,更何况有些姑娘移了性情,也怕这一窝蜂的女孩带坏观内风气。
梦夏提议:“年龄小的,还是努力找家人吧,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怕有什么流言蜚语。那几个大的,真人可有法子医治?”
一慧真人道:“这起子人太过歹毒,用的药坏了人的根基,便是人参肉桂也补不起来。”
医者仁心,一慧真人一辈子行医,在大户人家也见多了腌臜事,却没一次如这回让人震怒,人心之恶竟能如斯。
梦夏也查过她们的身子,如同破洞的风箱,纸糊的家具,生机好似浮萍一般没有根,这些姑娘根本活不过二十五。
她收藏的许多功法但是能弥补生机,但那样的功法往往对资质的要求极高,徒弟都是百里挑一的,这些已经坏了身子的姑娘都练不了。
心中怒火高炽,只等着高伢人回来清算。
“凭着盐商做靠山,只怕这伢人手里已经有了她们的身契,咱们就是将人告到官府也没用。”静明气道。
静明静圆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可见是气狠了。
梦夏道:“总要给她们消奴籍的,早早晚晚得见真章。”
一慧真人道:“荣国府的名号在江南是极管用的。”
四大家族的护官符,主要针对的就是江南一带,江南是四大家族的祖籍,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几代经营,在江南颇具势力。如今,甄家是江南的土皇帝,跟贾家是老亲,与史家也有不菲的关系,为“护身符”又上了一道保险。
老义忠亲王阵营中有不少江南籍官员,对四大家族在江南的种种不肖多有芥蒂,因此一慧真人对四大家族观感不佳。
梦夏道:“此地离江南千里之遥,便是荣国府的名头再响,也是无用。”
四王八公大都外强中干,实权人物没几个。北静王一心向学,早早失了军营权柄,好在这一任的北静王虽然很少关心朝政,却不是纨绔,守成尚可。
南平王在西海沿子练兵,算是最有权势的一个。
八公里除了王子腾,其他人家跟荣国府不相上下,早没了实权,空有爵位让圣人厌烦。
荣国府什么成色,一慧真人明白的很,实在是富贵人家养瘦马,害了这么些可怜的姑娘,一慧真人一时没忍住怪在同样家中奴仆上千的荣国府身上,梦夏属于躺枪。
一慧真人为自己羞愧,无力感再强也不应该将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发泄在梦夏身上。
一慧真人正色道:“此地在运河边,凡是大盐商沿途打点,与官员利益一致,恐怕不会帮着咱们。”
梦夏道:“最麻烦的是身契,没有身契就是逃奴。”
逃奴没有人身自由,让人乱棒打死也是活该。
官奴会在脸上刻字,绝了后路,逃奴被抓,官家将人送至主家时往往也在脸上刻上主家名号,之后再没有恢复自由身的时候。还有的逃奴,经常会被乱棍打死,以警告其他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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