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早，落地窗外一片阴沉，远处厚厚的云层堆叠而来，像是下雨的前奏。

一夜未睡的肖然坐在窗边，手上的雪茄快要燃到尽头。

桌上摆着打开的笔记本，待机的红灯一闪一闪，在没开灯的房间里，这是唯一的光亮。

虽然并无倦意，但肖然也不喜欢这样无趣的等待。

习惯性的想看一眼手表，空空的手腕提醒他，那块跟了他十多年的表，已经送给别人做了生日礼物。

不过那人多半不会戴吧。

其实那只手表不仅是手表，也是一枚炸弹。

送给侑林本是一时冲动，现在想想，也许东西放在他那更安全。

肖然自认不是胆小的人，但自从答应为财神爷做事以后，就下意识的开始为自己留退路。

当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一帮，跟自己水里火里趟过来的兄弟，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达州，也没有现在的肖然。

所以他才会跟祁绰谈收购的事，即使要卖掉这么多年的心血也无所谓。

不过，他也没料到，财神爷竟能手眼通天到这般地步，即使远在HK，依然要处处受制于人。

每一次接到指令，都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身边藏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能摆脱这双眼睛，也就永远摆脱不了财神爷的控制。

肖然心里有个念头，这个念头很疯狂。

他知道单凭自己是做不到的，必须借助其他力量。

正在胡思乱想着，笔记本的屏幕突然亮了。

虽然镜头里只有下半张脸，但肖然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财神爷。

“听说你跟周锡东谈过价了？”

“没错。”

“他打算要多少？”

肖然猛吸了一口烟，伸出五个手指头。

屏幕那边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轻笑，“他对自己手里的货很有自信啊。”

“你不是找人验过了吗？”

“东西嘛，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这个价……”屏幕上的人摇了摇头，“周锡东也是老糊涂了。”

看似不经意的叹息，实际上已经为这场交易敲定了结局。

货，是要的，这个价，不行。

倘若谈不拢呢？

对于财神爷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谈不拢的生意。

只看他愿不愿意做。

但肖然还是要提醒一句，强龙难压地头蛇。

财神爷放声大笑，语气轻蔑至极，“地头蛇？不过是弹丸之地的蛇鼠一窝而已。区区一个洪英，我还没放在眼里。周锡东知趣点就罢了，大家都有得赚，要是贪过了头，我让他把家底都给吐出来。”

说完，他伸出左手，却只竖起一根指头，“你告诉他，这就是成交价。”

这么低的价格，连肖然都觉得太狠。

但他知道，这件事上，轮不到他说话。

他不过是别人的一张嘴。

财神爷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你觉得不妥？”

肖然紧抿双唇，托着下巴的手用拇指摩挲下垂的嘴角，显然心情有些不快，却不开口。

“你怕死？”

“……”

见肖然不说话，财神爷笑了。

整个屏幕里，只看到一张咧开的嘴，露出了森森白牙，像是要吃人一般，有种诡异的恐怖。

“放心好了，周锡东不敢动你，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你的命是我的。

就像是被人贴着耳边说了这句话，肖然讨厌这种受人摆布的感觉，无形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任谁也不会觉得舒服。

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他泄愤般的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漆黑的镜面外壳上。

合金外壳立即被烫出了一个圆形印记，他还觉得不解恨，又一脚把笔记本踢到床下，眼不见为净。

烦躁的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肖然觉得自己再不出去找点乐子，就要被憋死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小警察。

这个时候，侑林正在弥敦道附近巡逻。

肖然把车开过去的时候，故意将车速飙到了临界点。

果然，警笛声尾随而来。

看了一眼车后镜里熟悉的身影，肖然的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他有心戏弄侑林，于是假装没听到警笛声，仗着跑车性能好，一路往前狂飙。

眼看快要把人甩掉时，他又猛地一个刹车，让警车差点撞上车屁股。

侑林早就认出了肖然的车牌，憋着口气想要追上他。

没想到竟被戏弄，当即气冲冲的敲开车窗，伸手要驾照开罚单。

肖然笑着把东西递给他，顺手拉下了他的护目镜，“你不打算搜一搜车尾箱吗？我刚才开得那么快，正常情况下，警察都会怀疑我藏了什么东西吧，比如一具尸体之类的。”

“我只是交警，尸体不归我管。”侑林把驾照连同罚单扔进车里，戴好护目镜，“不过你要是继续这么玩下去，吊销驾照倒是归我管。”

说完，他转身骑上车。

肖然当然不会让他走。

他一踩油门，挡在了前面，“还没赔钱就想跑吗？”

“赔什么钱？”

“我的车啊，刚才被你的车头刮花了，难道你没看到？”

侑林愣了一下，旋即恼了，摘下头盔就要跟他理论，“你胡说，我根本没碰到你的车。我警告你，别在这胡搅蛮缠，否则我以妨碍公务……”

话说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

肖然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sohot！butcute！”

被强吻的侑林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不受控制的冲上去，用力揍了肖然一拳。

毫无防备的肖然被打得倒退两步，多亏扶住身后的车，才不致摔得太难看。

侑林也在暗自庆幸，还好路上没什么人。

不然，要是被好事者围观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冒着脱警服的危险，把那个不要脸的混蛋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肖然用舌尖在嘴里绕了一圈，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不愧是穿制服的，受过格斗训练的一拳还真不含糊。

他完全相信，如果不是穿着这身衣服，自己绝不止挨一拳这么轻松。

但他喜欢这个。

就像他说的，sohot，butcute。

大发脾气的侑林比平时的他有生气得多，雕塑般的眉眼都活了起来，尤其是那双眼睛，被怒火点亮的瞬间，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

一旦燃起**，冲动就难以抑制。

肖然才不管要挨多少揍，他想要的，马上就要。

侑林真心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是疯了。

明明是在大街上，却敢色胆包天的调戏警察。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告他袭警时，肖然已经一步步逼近过来。

露骨的眼神，像是要在光天化日下把人扒光。

莫名的羞耻感让侑林握紧了拳头却动弹不得，刚刚揍人的勇气仿佛被抽离了身体，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再不跑的话，会被当作猎物吃掉吧。

侑林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对着肖然用力一撞，把人撞开后，立即头也不回的骑车跑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肖然心里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下一次，不会再放过你了。

*

慌不择路之下，侑林一不小心就在弯道撞上了一辆车。

这次是真的撞到了，好在不严重，也就是刮蹭的程度。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不对，何况还是在执勤中。

侑林连忙下车道歉，主动提出要赔偿修车费。

对方却似乎毫不在意。

因为这是刻意制造的偶遇。

打开车门下了车，程泽冲他打了个招呼，“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的。山东人？”

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想不到还能被人听出口音，侑林不禁又惊又喜，差点忍不住要认老乡了，“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程泽知道他误会了，“我是上海人，曾经去Q市出差半个月。”

侑林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突然想起带着头盔跟人家说话不礼貌，于是赶紧摘了下来，抱歉的笑笑。

第一次面对面看到真人，果然比监视镜头里要好看得多。

程泽大概明白了肖然对他的执着，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又让他生出几分同情，“你来HK多久了？”

“没多久，才一两年而已。”侑林平时话不多，但听到标准的普通话，总觉得分外亲切。

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被肖然搭讪上钩的。

“你喜欢HK吗？”

这句话很难回答。

侑林的脸上晃过一丝黯然，随即又笑了一下，有点勉强。

程泽立即就明白了。

和窃听器里听到的一样，独自在异乡生活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像他这种内向的性子，更加孤独冷清。

想到他毕竟也是老三的朋友，程泽有心帮他一把。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Q市出差吗？”

侑林将程泽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年纪轻轻，却无半分稚气，身上的那股特别的硬朗气质，像是经过了某种磨砺，才能将一双清秀如少年的眼睛打磨得光华内敛，言谈间沉稳得超出他的年纪，“你……是不是当过兵？”

程泽笑了一下，弯弯的眉眼冲淡了冷硬感，显得温和不少，“眼力不错。我是当过兵，退伍后当了警察。”

原来是同行啊，侑林愈发觉得他亲切了，“那你刚才说出差，是为了办案子？”

“对。”程泽爽快承认，“我去Q市是为了抓一个A级逃犯。”

侑林也在大陆念过警校，知道什么叫做A级逃犯，于是当即对他刮目相看，“那不是很危险吗？对方有枪吧？”

相比他大吃一惊的样子，程泽倒是十分淡定，“还好，抓人的时候擦破点皮。”

这是他们内部的术语，所谓擦破皮，其实多半是中了一枪，只因为中枪位置不算危险，养一段时间就能活蹦乱跳了，所以大多数警察都没把这种伤当一回事。

虽然程泽回答得轻描淡写，但侑林能够想象当时的火爆场面，不由有些羡慕，“如果当初我也去当刑警……”

“你们不是有个部门叫CID吗？听说跟我们的刑警队差不多。”

“嗯，是刑事侦缉处。我试过申请加入，也通过了笔试和体能测试，可惜，在面试的时候被刷下来了。”

“为什么？”

侑林沉默了。

程泽看得出他不想提，大概是被说了些难听的话。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歧视和误解在哪里都有。如果真的格格不入，也不必强求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人，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谢谢。”

说来也怪，明明程泽看上去比自己要小几岁，侑林却觉得他说话的口吻很成熟，让他想起了一位老朋友。

“冒昧问一句，你是哪里的警察？”

“S市。”

“咦，S市公安局吗？我有一个警校的同学就在那当刑警啊，他叫陈山，你认识他吗？”

岂止是认识而已。

程泽露出了一丝苦笑。

许久没有听到关于老朋友的消息，侑林很高兴，“你们真的认识啊？那你知道他现在还好吗？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到处找人比赛跑步，别人不肯跟他比就使劲闹腾？”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脑海中都浮现出一张灿烂如朝阳般的笑脸，他们的脸上也不约而同的随之浮现笑意。

不同的是，程泽脸上的笑容格外苦涩，眼中甚至闪过痛楚的神色。

侑林察觉到了，“怎么？难道他出事了？”

程泽没说话。

“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在警校的时候，就是全班最会惹事的那个。我还以为，等他当了警察会好一点，看来是又闯祸了。”侑林不敢说最坏的可能，只能自我安慰，“这次是挨处分了，还是受伤了啊？”

其实程泽本不想说这些，可作为四个人中的老大，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要在两位兄弟面前假装没事，实在是忍得很辛苦。

于是，一个熟悉陈山，却又不必遵守保密条例的人，就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他牺牲了。”

“……”

即使已经有所预料，真正听到牺牲两个字的时候，还是让人无法承受。

侑林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看着他悲恸的神情，程泽心里也是一痛。

每说一次老三牺牲的事，就等于是把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看着脆弱的嫩肉里冒出丝丝新鲜的血液，那种感觉，痛不可当。

直到指尖掐痛了手掌，侑林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紧双拳。

“麻烦你告诉我，墓地的地址，我想……”

“没有坟墓，也没有尸体。”

“怎么会？”

“他执行的是秘密任务，所以，就算牺牲，也不能公开。”

“那也不至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吧？”

程泽缓缓摇头，“对手太狠，为了不被抓住把柄，他们可以将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抹去，不留任何痕迹。”

一股寒意自后背而起，侑林忍不住问他，“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势力庞大的犯罪集团，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外号叫‘财神爷’的人。”顿了顿，程泽压低声音续道：“我这次来HK，办的案子也跟他们有关。”

侑林立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需要我帮忙吗？”

程泽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你愿意帮我？”

“当然！我也是警察啊！何况，这也是为了略商，总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吧！”

盯住侑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程泽确信自己看到了纯粹的正义感与热血。

他觉得很欣慰，老三没有交错这个朋友。

但事关案情，程泽不可能向他透露太多，只能暗示他肖然和财神爷有合作关系。

“你不用刻意去向他打听什么，只要平时留意下相关信息的收集就行了。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可以打给我。切记一点，别打草惊蛇。”

宁弃勿醒，侑林也上过侦查课，他明白这个道理。

“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待侑林离开以后，夏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程泽身后，“这个人信得过吗？”

“只有他能接近肖然，我相信老三的眼光。”

夏游也看到了侑林被肖然强吻的那一幕，不由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你说他们两个人……是不是那什么……”

程泽打断了他，“私人感情不在我们查案范围之内。何况，他们也不是那种关系。”

至今单身的夏游对感情方面一无所知，更别说是两个男人的感情了。

他只是觉得别扭，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自嘲老古董。

因为跟侑林的谈话，他们放弃了今天对肖然的跟踪。

反正时间还早，便准备回酒店跟冀舟汇合。

谁料，车子刚起步，就听见远处有人呼救。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捂住嘴。

职业反应让他们迅速跳下车，循着声音跑去。

刚跑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就看见有人被几个大汉挟持着，拖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里。

程泽眼尖，远远就认出那人正是在商场见过的大明星，随即加快了步伐，往前急冲。

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脚程赶不上车速，眼睁睁看着人被掳走了。

夏游喘着气追了上来，“怎么办？报警吗？”

程泽无奈摇头，没有车牌号码，这边的路他们也不熟，天知道车子此时开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