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巧将“巧意坊”的草图又修改了一遍,在临街展示的橱窗位置加重了笔墨。她需要一块通透的,能吸引过往行人目光的地方。私宅订单带来的进项稳定却有限,像细水汇入池塘,离能盘下一间像样铺面的目标还差得远。更何况,那些高门大户的订单,看似风光,实则受制于人,今日喜欢你做的点心,明日可能就换了口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必须走出去,拥有自己的招牌。
接下来的日子,林巧巧便让桃枝借着采买的名义,更频繁地外出,留意城中待租的铺面。她自己则利用王氏暂时的默许,几乎泡在小厨房里,不仅精进点心手艺,还尝试着用蒸取的鲜花纯露调和猪胰,碱粉,摸索着制作略带香气,清洁力更佳的香皂,毕竟多一条产品线,便多一分立足的资本。
但可惜是,桃枝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
“小姐,东市那边的铺子,位置好的,租金贵得吓人,一年没有一百两银子下不来。稍微偏些的,要么太小,要么太破旧,修缮起来也是笔大开销。”桃枝掰着手指头算,小脸皱成一团,“南街那边倒是有几间便宜的,可……可那边临近码头,来往的多是粗人,怕是……怕是欣赏不了咱们的点心。”
林巧巧沉吟着。一百两,对她目前而言是个天文数字。南街……确实不符合她定位的中高端客户群。她需要的是一个清雅又不失人流,租金又能承受的位置。
“城西呢?”她想起桃枝上次提及在城西见过萧墨珩。那边似乎新兴了一些书铺,笔墨铺子,环境清幽,或许有机会。
桃枝摇摇头:“城西奴婢也去看了,待租的铺面少。有一间位置大小都还合适的,就在那家新开的‘墨香斋’书铺隔壁,原本也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因东家急病要回原籍,才急着转租。奴婢去打听了,租金倒不算顶贵,一年四十两。可是……”
“可是什么?”
“那牙行的管事说,铺子的房东是外乡人,不常来苏州,一切事宜都委托给了牙行。但牙行那边……似乎有些麻烦。”桃枝压低声音,“那管事暗示,想租下那铺子,除了租金,还得额外给他这个数当‘辛苦钱’。”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银子。几乎是她目前全部流动资金的一小半了。
林巧巧心下一沉。这分明是趁机勒索。
“还有别的选择吗?”
桃枝苦着脸:“奴婢再去找找,只是……符合小姐要求的,怕是难了。”
看来,城西那间铺子,是目前最现实的选择。只是这牙行管事的“辛苦费”,像根卡在喉咙里的刺。
犹豫了两日,眼看着手里接私人订单攒下的银子,加上知府小姐的赏赐,勉强凑够了四十两租金和那五两“辛苦费”,林巧巧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
她换上一身更显稳重的藕荷色衣裙,依旧用布帕遮了半张脸,带着桃枝,亲自去了城西那家牙行。
牙行里人来人往,充斥着各种讨价还价的声音。接待她们的,正是桃枝之前接触过的那个姓钱的管事,矮胖身材,眯缝眼,见到她们,尤其是看到林巧巧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哟,这位小姐,可是为了墨香斋隔壁那间铺子来的?”钱管事搓着手,笑容可掬,将她们引到一旁稍静些的角落。
“钱管事。”林巧巧微微颔首,开门见山,“那铺子,一年四十两租金,我们愿意租。这是定金。”她示意桃枝将准备好的五两银子递过去。这是租铺的规矩,定金通常是一个月的租金。
钱管事接过银子,掂了掂,脸上笑容不变,却话锋一转:“小姐爽快。不过嘛……这铺子紧俏,之前也有好几拨人来看过,都很有意向。小姐您也知道,这中间跑腿,打点,立契,琐碎事情多得很,耗费精神……”
他又开始暗示那五两“辛苦费”。
林巧巧耐着性子,从桃枝手里拿过另一个小些的银锭,推了过去:“管事的辛苦,我们自然明白。这是一点心意,还望管事多费心,尽快将契约办好。”
钱管事眼睛一亮,飞快地将那五两银子扫入袖中,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好说,好说!小姐一看就是明白人!这样,您稍坐,我这就去取契书,咱们今日就把这事定下来!”
林巧巧心下稍安,与桃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然而,那钱管事进去半晌不见出来。就在林巧巧心生疑虑之时,才见他慢悠悠地踱步回来,脸上却带着几分为难之色。
“这个……林小姐,实在对不住。”钱管事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方才我去取契书,才得知,那铺子的房东前两日捎了信来,说是……这租金,得涨一涨。”
“涨租金?”林巧巧心头一跳,“涨多少?”
“一年……五十两。”钱管事伸出胖胖的手掌,“您看,这……我也是刚得的信儿,并非有意为难。若是小姐觉得不妥,那定金……”他作势要退还那五两定金。
林巧巧的脸色沉了下来。四十两已是她能承受的极限,五十两,加上刚才给出去的五两“辛苦费”,她根本拿不出来。这分明是坐地起价!看准了她急于租下铺子,故意刁难!
是觉得她一个年轻女子好欺负?还是……另有缘由?
她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声音冷了几分:“钱管事,我们之前谈好的便是四十两,定金已付,岂能说涨就涨?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钱管事皮笑肉不笑:“林小姐,这话说的,房东要涨价,我一个小小的管事能有什么办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若是小姐手头不便,这铺子……只怕就只能让给旁人了。”他语气里的有恃无恐毫不掩饰。
桃枝气得眼睛都红了,想开口争辩,被林巧巧用眼神制止了。
她知道,再争执下去也无益。这钱管事吃定了她,要么接受离谱的涨价,要么放弃。而放弃,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那五两“辛苦费”都打了水漂。
一种无力的愤怒攫住了她。在这陌生的时代,没有家族依靠,没有权势傍身,连租一间小小的铺面,都如此艰难。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之际,牙行门口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辆青篷马车停下,帘栊掀起,先下来一个劲装侍卫,随即,一个身着月白直缀的清瘦身影缓缓踏下车来。
正是萧墨珩。
他今日气色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差些,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由侍卫虚扶着走进牙行,偶尔以拳抵唇,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他一进来,原本喧闹的牙行竟奇异地安静了几分,不少人的目光都隐晦地投向他,带着敬畏与好奇。
钱管事更是脸色一变,瞬间抛下林巧巧,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快步迎了上去,腰弯得极低:“萧……萧二公子!您今日怎么得空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吩咐小的一声便是,何劳您大驾?”
萧墨珩目光淡淡扫过牙行内部,似乎并未刻意看向林巧巧这边,只对钱管事道:“前次托你寻的几方古砚,可有消息?”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病弱的沙哑,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钱管事忙不迭地点头:“有有有!正要回禀公子呢!小的搜罗到了两方,据说是前朝旧物,品相极佳,已送到府上请公子过目了。”
“嗯。”萧墨珩微微颔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林巧巧和桃枝站立的方向,停顿了极短的一瞬,仿佛才注意到这边的僵持,随口问道:“这是……有事?”
钱管事额上瞬间冒出了细汗,连忙解释:“没……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位小姐想租城西那间铺子,正……正谈着租金呢。”
“哦?哪间铺子?”萧墨珩语气平淡。
“就是……就是墨香斋隔壁那间。”钱管事的声音不自觉地矮了下去。
萧墨珩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那间铺子……我记得房东姓陈,是杭州人士,与我萧家有些旧谊。前几日他家管家来府上拜会,还提及此事,言明租金仍是旧例,四十两一年,只因急着返乡,才托牙行代为转租,望寻个妥帖的租客,莫要生事端便好。”他说完,又掩唇低咳了两声,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这话听在钱管事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都有些发软。
萧家二公子竟然认识那房东!还清楚知道租金应是四十两!那他刚才坐地起价,索要辛苦费的行径……
钱管事冷汗涔涔而下,几乎不敢看萧墨珩的眼睛,慌忙对林巧巧道:“是是是!瞧我这记性!是四十两!没错没错!方才是我弄错了!林小姐,对不住,对不住!契约!我们这就立契约!按四十两一年!”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取契书,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
林巧巧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那位苍白病弱的萧家二公子,他只寥寥数语,甚至未曾看她一眼,便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她面临的绝境。
真的是巧合吗?
她心中波澜起伏,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不喜欢这种欠下人情,受人掣肘的感觉,尤其对方的目的成谜。
但眼下,租下铺子是最紧要的。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上前一步,对着萧墨珩的方向,依礼微微屈膝:“多谢萧公子。”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萧墨珩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即,他便不再停留,由侍卫扶着,转身缓步离开了牙行,仿佛真的只是路过,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钱管事此刻已是汗透衣背,再不敢有丝毫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租赁契约,盖好牙行和房东的印鉴,双手捧着递给林巧巧,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
“林小姐,契书好了,您收好。铺子您随时可以接手打扫收拾。”
林巧巧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契书,仔细查看无误,又将剩余的租金付清。
走出牙行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握着那张契书,指尖微微用力。
铺子总算租下来了。
可她的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全然喜悦。
萧墨珩……
他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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