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喧嚣、羽毛的流光、酒液的醇香……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意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拽回,沉重、尖锐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瞬间重新爬满了每一根神经。
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胃里空荡荡地灼烧着,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诊所熟悉的天花板,以及……床边那张俊美却笼罩着骇人低气压的脸。
连晁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银发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金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如释重负的后怕——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疲惫。
空气凝固。
任吾行下意识地想动,却浑身酸软无力。
连晁生声音低沉沙哑,极力压抑情绪,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任吾行,你真是好本事。”
任吾行被他一噎,那点刚醒来的迷糊和微弱的心虚瞬间被逆反心理取代。
他迎上连晁生的视线,尽管声音虚弱,却带着刺:“你管不着!”
又是这句话。
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反复割磨连晁生紧绷的神经。
连晁生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金色竖瞳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他几不可闻地、极其缓慢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带着千年的重量,和无尽的无奈。
他俯下身,伸手极其轻柔地擦去任吾行额角因为痛苦而渗出的冷汗。
“吾行,”他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带着一种任吾行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沙哑,“你不要老吓我……”
这一下,比任何斥责和强硬手段都更具杀伤力。
任吾行浑身一僵,瞳孔微微放大,看着连晁生近在咫尺的脸上那难以掩饰的憔悴和眼底深重的阴影,那句顶在喉咙口的“要你管”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偏过头,躲开了连晁生的触碰,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缩紧。
就在这时,一直像背景板一样靠在门框上的巫厌,推了推眼镜,用他那毫无波澜的冷冽声线精准评价:“虐待老人。”
任吾行正有火没处发,立刻找到了转移目标,他扭过头,瞪着巫厌,声音因为虚弱而没什么气势,但指控的意味十足:“他虐待病人!”
巫厌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任吾行苍白如纸的脸和连晁生紧绷的下颌线,好整以暇地点了下头,面无表情地补充:“身心双重虐待。”
连晁生:“……”
任吾行:“……”
好像有点道理?但不对!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刚刚那点沉重的氛围,被这么一打岔,莫名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家常拌嘴感。
连晁生揉了揉眉心,似乎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重新直起身,端起床头柜上一直温着的药碗,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
“先把药喝了。”
任吾行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了看连晁生不容拒绝的眼神,以及旁边看戏的巫厌,闷闷地哼了一声:“我不喝药!”
带着明显的赌气成分,话音未落,任吾行头猛地一扭,扯过被子,动作快得甚至牵动了输液管,整个人瞬间缩进了被窝里,连一根淡紫色的发丝都没露在外面。
被子团得紧紧的,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身体难受的。
空气瞬间凝滞。
连晁生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盯着床上那团“堡垒”,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一旁的巫厌挑了挑眉,镜片后的目光在连晁生和被子团之间转了个来回,似乎在想这次连狐狸会用什么手段——是强行把人剥出来,还是继续那套冷静的威胁?
预想中的强硬并没有到来。
连晁生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将那碗药轻轻放回了床头柜上,发出细微的“嗒”的一声。他没有去扯被子,反而在床边重新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被子里传来的、刻意压抑着的、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
任吾行缩在被子里,黑暗和密闭的空间带给他安全感。他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准备迎接连晁生的怒火或者强制手段。他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反击的说辞。
可外面一片死寂。
这种沉默比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都更让人心慌。连晁生怎么了?气疯了?还是……
就在猜测几乎要把他逼疯时,他听到了连晁生的声音。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巫厌,声音平静得可怕。
“去准备一下。”连晁生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不想喝,就算了。”
任吾行在被窝里猛地睁大了眼睛。
算了?
紧接着,他听到连晁生用平淡口吻继续道:
“把强心剂和呼吸机再检查一遍,电量充满。通知兆玉卿,今晚他守夜,你和我还有符佑惊……可能需要通宵。”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击溃任吾行的心理防线。
“等他下次昏过去,直接用静脉注射。”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任吾行耳边。
连晁生不是在妥协,是在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应对他下一次的濒死。
被子下的身体瞬间僵冷,比刚才缩进来时还要冷。那股熟悉的、令人无力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连晁生这种近乎残忍的“了解”和“准备”的恐惧。
连晁生连他的身体什么时候会撑不住,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宁愿连晁生把他从被子里揪出来,强行把药灌下去,哪怕大吵一架,也好过这样……
“你……!”任吾行猛地掀开被子,苍白的脸因为愤怒涨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狠狠瞪着连晁生,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连晁生平静地回视着他,金色的竖瞳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些冷酷的安排与他无关。他甚至微微偏头,对巫厌确认道:“听到了?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剂量……或许可以酌情增加。”
巫厌面无表情地点头:“明白。”
任吾行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抓起床头柜上那碗药,仰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
喝完,他将空碗重重磕在柜子上,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药渍,瞪着连晁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满意了?”
连晁生看着他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得微微发红的眼角,以及那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样子,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意味。
连晁生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他溅到下巴上的一滴药汁,动作温柔无比。
“乖。”
……
那碗药终究是太猛了。
为了压下他在酆都乱喝的酒,药性被连晁生刻意加重了几分。药汁的温热甫一落入空荡许久的胃囊,起初尚可,不过片刻功夫,尖锐的刺痛便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上来。
任吾行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刚刚因为愤怒而强撑起来的气势瞬间消散无踪。他闷哼一声,极其迅速地重新缩回了被子里,比之前蜷缩得更紧,几乎团成一个球,连一丝缝隙都不留。
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仿佛想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独自消化这阵突如其来的痛苦。
又来了。
任吾行厌恶这种无法控制的脆弱,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那样屈辱的“妥协”之后。这仿佛在嘲笑他:看吧,你这身子骨连药都承受不住。
被子下的世界黑暗而窒息,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任吾行指甲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床单。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肯泄露一丝呻吟。
床边,连晁生在他缩回去的瞬间,眼神便微微一凝。
他甚至不需要去看,不需要去听,空气中那细微的、因剧痛而产生的生理性战栗,以及被子里骤然改变的、变得隐忍而压抑的呼吸频率,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他早就料到会如此。
那碗药,本就是双刃剑。
连晁生没有立刻出声询问,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压迫感地靠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沉默的山峦。
他只是伸出手探进被子,精准地、轻柔地覆在了任吾行胃部的位置。
掌心温暖,带着一丝温和的、安抚性质的妖力,如同暖流,缓缓渗透进去。
被子里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想躲开,但那温暖实在太过于恰到好处,对于正身处冰窖般的痛苦中的他而言无异雪中送炭。
抵抗的意念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身体诚实的渴望所取代。
连晁生的手掌就那样稳稳地覆着,一下一下极轻地按摩。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紧绷的肌肉,在那持续不断的暖意熨帖下,一点点松弛下来。虽然疼痛并未立刻消失,但那尖锐的程度似乎减缓了些许。
任吾行依旧没有出声,也没有从被子里出来。
但连晁生能感觉到,那原本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力道,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他手掌的方向蹭了蹭,寻求着更多的暖意。
连晁生金色的竖瞳中,冷硬的神色终于融化了些许,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心疼。
他知道他疼。
也知道他好强。
他不问,不说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被子里逐渐变得绵长、却依旧带着痛楚痕迹的呼吸声。
无声地承受,沉默地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连晁生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任吾行终于在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昏睡了过去。
连晁生这才轻轻掀开被子,动作娴熟地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掖好被角。看着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眉的苍白脸庞,连晁生低下头,极轻地在那淡紫色的发丝间落下一个吻。
“睡吧。”他低声说,如同最温柔的叹息。
“晚安,睡美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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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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