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霄口述事件经过，副驾驶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打字。

夜已经深了，空勤楼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除了一楼的调度室亮着灯，就剩这里还有点光。

毕竟是在公司，哪怕没人看到，程云霄也没有松一下领带。他穿着短袖制服衬衫，黑色西装长裤，从上到下一丝不乱，就是站姿不怎么端正，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不像样。

他斜靠在暗红色的办公桌上，笔直的双腿和大理石地面形成一个夹角，上身倒是挺得很直，就是双臂横在胸前，下颌又微微扬着，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

程云霄按照时间顺序，把如何发现故障，又如何试图解决故障，以及之后的各项操作复述了一遍。

他不假思索的，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要不是副驾驶跟不上他的速度，几次要求等一等，他完全可以一气呵成。

程云霄的叙述极有条理，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复杂的专业术语，通通信手拈来，仿佛这些东西早已印在他的脑子里，还井井有条地被一根绳子串着，只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就可以一股脑地拎出来。

程云霄是飞行部第三大队的大队长，工作内容除了执行飞行任务，还要撰写安全周报，给第三大队的飞行员通报讲解各种不安全事件。这么多年，从他手里过的案例没有上万也有几千，所以对于撰写该类文件的要点、措辞非常熟悉。

副驾驶就没有这么淡定了。

他刚入职不久，从在航校学飞到进入公司，一路顺风顺水，非要说有什么不顺的话，那就是遇到过几次延误，有一次机场大雪，等除冰就等了四个多小时。

除此之外，他只在模拟机上遇到过特情，不过那都是“模拟”的，没有什么实感，弄不好也不会死人，今天这场面着实把他吓着了。

副驾驶惊魂未定，打字的手都有点颤抖。

其实在飞机上还好，他作为副手，只要严格执行机长的命令就好。那时候的他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飞机上，根本没分出精神害怕，现在被迫回忆每一个细节，才有了灭顶般的恐惧。

他不断问自己，如果起落架真的放不下来，他会怎么样？

会不会根本来不及从舱门跳滑梯撤离，只能从驾驶舱的逃生绳滑下去，万一没抓住会不会摔骨折？会不会遇到爆炸？

他刚进公司时和乘务队的空乘们一起练习大撤，大家都是最能玩闹的年纪，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有人出错了也不觉得窘迫，只会哈哈大笑。

带他们的□□特别生气，她说，你们现在出错了，最多就是被我骂一顿，等真的遇上紧急撤离你却出了错，那可不是你一个人死，而是连累坐你飞机的旅客一起死！

□□还说，我当然不希望你们能用上这个技能，但我更不希望你们遇上的时候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

当时的他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现在的他只恨自己学得太少。

副驾驶的脑子里乱乱的，一会儿想着回去后一定要好好看手册，一会儿想着下次去模拟机一定要认真对待，等回过神时才发现，他已经忘了程云霄说过什么。

“程大……”副驾驶自下而上看着程云霄，“您刚才说几海里？”

程云霄正在一个黑色的皮面本子上写着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飞行日志本。程云霄每飞完一个航班，都会对这次飞行进行总结，记录下经验教训，这个习惯从他第一次摸飞机开始保持到现在，从未间断。

程云霄抬起头，用笔轻敲副驾驶的头，“68海里。”

“对对对……”副驾驶嘿嘿一笑，继续打字。

办公室的电脑太难用，副驾驶翻来覆去找不到自己要用的字，急得抓耳挠腮。

他又看向程云霄，小心翼翼道：“程大……”

“嗯？”

“我能不能抽根烟？”

程云霄断然拒绝：“不能。”

大概是意思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程云霄停下笔，好脾气地解释：“家里有孩子。”

要是以前就算了，现在有了牛油果，烟味难免会沾在衣服上，所以他不只自己不抽烟，也不让周围的人抽烟。

“吃这个。”程云霄打开抽屉，丢给他一盒巧克力。

前几天有同事结婚，在办公室放了一盒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让大家沾沾喜气。

副驾驶眼前一亮，“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掏出一颗巧克力球，剥开金色的包装纸一口吞下去。

巧克力的清甜直抵味蕾，像一双毛茸茸的小手，将他的心包裹其中，渐渐的，焦虑、不安、紧张、恐惧都被奇迹般地抚平了。

吃完后，副驾驶眼巴巴地看着程云霄，“我能不能再吃一个？”

程云霄斜睨了他一眼，大方道：“都拿走。”

“那多不好意思。”副驾驶一边说着，一边把巧克力放进自己的箱子里。

报告很快写好了，通篇下来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

程云霄通读一遍，发现几个错别字。

副驾驶不好意思地挠头，程云霄倒是没有责怪他。

经过今天的事，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在程云霄看来，副驾驶已经做得很好，回想起刚入职的自己，大概率还不如他。

确认没问题后，程云霄点了提交。

这么一折腾，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程云霄大手一挥，“回家。”

“好嘞。”

副驾驶一溜烟跑没影了，程云霄轻笑摇头，关电脑、关灯、锁门，拎着箱子从楼上下来。

刚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和用水洗过似的，月亮探出小半个脑袋，给散漫的云朵镶了一个敞亮的白边。

程云霄并没有闲心欣赏这幅美景，他刚走出办公楼就被一道身影吸引过去，连遇到特情时都不曾激荡的心也跟着猛烈一跳。

他紧走几步，惊讶道：“你怎么还在？”

方铭并没有离开，他仍旧站在那里，犹如湖畔的云雾，舒爽的风轻轻拂过，为他带来更多清逸的姿态。

即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程云霄还是在看到他时心潮澎湃。

他说了让方铭回去，他却还在这里等他。

方铭倒没有多少情绪，他用下巴指了指车后座，颇为无奈地说：“反正她只有坐在车上才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