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亲随,骊歌抬脚进了别院北房。
北房内,一片静谧。
骊歌扫了眼横隔在内外两室中间的折叠银杏花鸟屏风,然后目光落到角落里的冰鉴上。
冰鉴上,寒气徐徐冒着,正努力驱散室外飘进来的热风。
“醒了?”
忽地,室内寒气、热风陡然一凝。
骊歌踩住脚下流动的黑影,目光一转,看向屏风后的影子。
影子起初静止不动,但过了两息,又两道黑影从屏风下蓦然窜出。
骊歌见状,不由往后退了步。
紧接着,消失在原地,转而,出现在内室窗旁。
“想逃?”
主房中所有门窗“砰”的一声关上。
骊歌手按在窗边一抹黑影上。
片刻,掌心有了实体。
骊歌抓住了姒月的肩。
姒月挣脱不得,整个人完全被骊歌控制。
“你娘偷了我骊家的乌子炉。”骊歌开门见山,手松开姒月的肩,但姒月仍保持原来的姿势,面对紧闭的窗扇站着。
“要杀要剐随你。”姒月神色淡淡望着窗扇。
自知敌骊歌不过,她便放弃挣扎,心想横竖不过一个“死”字,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我不想杀你。”骊歌没解姒月身上的定身咒,而是选择将人亲自抱回床榻上,摆好斜靠着床背坐好的姿势。
“因为这太便宜你了。”骊歌实话实说。
在床边随手变出一张凳子坐下,视线毫不遮掩落在姒月身上。
姒月睨骊歌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收回,心不在焉放到别处。
“那你想如何?”姒月语气平平问。
骊歌闻言,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反问:“你知道乌子炉对我骊家的意义是什么吗?”
姒月没看骊歌,“不知。”
骊歌也不在意姒月对她的无视,言简意赅道:“乌子炉有关我骊家子嗣传承。”
在外人看来,乌子炉对骊家也许就是一件无价的上古灵宝,象征意义大于实用。
可事实上,乌子炉的实用性远大于它本身的象征意义。
乌子炉在骊家数百年。
这数百年间,骊家人从未与外姓通婚,本族又全是女子。
按理说,这样的家族是不会有子嗣传承的。
但靠着乌子炉,骊家女子无需外力,便能做到代代稳定传承,从未间断。
可现在……
“你娘算是断了我骊家全族后路。”骊歌神色冷下说。
姒月听到这,神情微微松动几分,看向骊歌。
骊歌一直看着姒月。
见姒月朝她看来,接着又道:“我骊氏一族,族中每代长女继承骊家家主之位,以及湫芳城城主之位。”
“像明年,就应该是我诞下骊氏下一位长女。”
“然后我的女儿将会是我之后的下一任骊家家主,以及湫芳城城主。”
“可现在,因为你娘,我骊家自我之后的下一任家主会出自哪一房,成了未知数。”
“因为——”
“骊二小姐吗?”
骊二小姐骊筱,出自骊家三房。
整个湫芳城都知道,她与出自长房的堂姐骊歌不和。
再加上骊歌这番话。
姒月都用不着琢磨,便猜到骊歌在担心什么。
姒翡偷走了乌子炉。
让骊歌本该在今年有一个孩子的计划被打乱。
而计划被打乱也就罢了,现在还有一个骊二小姐虎视眈眈。
若是叫她先骊歌一步找到了乌子炉,有了孩子,那骊家下下一任家主就会是三房的孩子。
即,夺权。
“可你告诉我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姒月道:“我并不知道我母亲在哪儿。”
姒月这话是真话。
姒翡为何会偷乌子炉?偷了乌子炉,又会去哪儿?
这些姒月一概不知。
但骊歌却道:“有用。”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告诉我你娘在哪儿。”
“我是想说,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有我血脉的孩子。”
“而你,能帮我。”
骊歌语气坚定。
姒月闻言,却不禁皱起了眉。
“你说什么?”姒月眸光沉沉看着骊歌。
骊歌回望她,语速很缓,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出自陨月族的影妖,哪怕是女子与女子结合也能有孕。所以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可我是半妖。”姒月提醒。
刚开口时,她声音微不可察抖了下,但很快,又恢复成先前平淡如水、几乎没有起伏的样子。
有关影妖,有关陨月族,姒月其实也略知道些。
毕竟,她的阿娘就是从陨月族出来的影妖。
母亲常常念叨,一回两回三回……回数多了,哪怕姒月不想了解,也被迫了解了个七/八分。
仅剩的两三分,也就是她这个半妖和阿娘会有什么区别。
“半妖无差的。”骊歌道。
她反手变出一本薄册,翻开,放到姒月腿上。
书角折起的那一页,正好是有关影妖的记载。
【影妖血脉力量强大,不管与人妖鬼哪一方结合,其后代都与真正的影妖无异。】
短短一句话。
姒月两眼扫过,很快又移开。
“我不会答应你的。”姒月冷声说。
若非现在还被定身咒定着,她早将这书打落到地上了。
什么血脉力量,什么孩子……她都不关心,更不想和骊歌有这方面的纠葛。
或者说,就算有孩子,她也不想和骊歌有孩子。
“你若不答应,那姒翡的命,我也不会再留。”骊歌道。
姒月看她,往日如一滩死水的眼中终于少见地有了波动。
“你威胁我?”她语气隐隐带上怒意。
骊歌却似什么都没感觉到,自顾自颔首,语气轻飘飘道:“对。我在威胁你。拿你娘的命。”
这一刻,骊歌彻底露出了她藏在暗处的獠牙。
且獠牙直直抵在姒月的命脉上。
姒月试图抵抗,可又清楚意识到,自己现在哪怕是动一分一毫,都是往死路上撞。
“给你一天半的时间考虑。明晚,我会来找你。”在双方长久的一阵沉默后,骊歌再度开口。
她下了最后通牒。
姒月只能被动接受。
然后在骊歌起身离开这间屋子后许久,方才意识到,定身咒已经解了。
她瘫倒在床榻上。
背后已经汗湿了一片。
曾经,姒月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便能隔绝别人的恶意。
但如今,骊歌对她的恶意,让她再次感受到了恐惧。
且这种恐惧如同潮汐,一旦算不准海浪的涨落,她就会溺死其间。
……
哪怕是立秋,天还是热的。
庭院里,热浪一阵接着一阵,打在姒月身上。
但姒月恍若未觉,绕着庭院,从北房开始逛整座别院,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夕阳悬在西厢房上空时,逛完了整座别院。
其实,整座别院算不上大。
加上北房,还有东西两个厢房在内,剩下的也就脚底下这片庭院。
庭院也不过寻常大小。
按理说,姒月应该一刻钟就能逛完所有地方。
可她偏偏花了近一个时辰去逛这别院。
原因无他,只因头顶这笼罩整座别院的结界。
在这别院里,姒月已经查探过了,除了她,便再无第二人。
所以很显然,骊歌布置在明面上、防着她出逃的就剩下这大剌剌罩在这的结界。
结界的支撑点共有四个,分别藏在北房、东西厢房,还有这庭院里。
位置都很刁钻。
姒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前三个支撑点破除。
现下,只差最后一步。
姒月站在院中的莺萝花架下。
头顶,莺萝花开得正好,一簇接着一簇,或紫或橙,像一串串高挂起的铃铛,风吹过,耳畔便似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不绝于耳。
这结界的最后一个支撑点就藏在这花间。
姒月望了这莺萝花片刻,最终目光落在一处,脚下黑影钻出一根触手。
触手攀援上莺萝花架,小心触碰了下姒月盯着的那簇莺萝花,没有反应。
于是又一根触手从姒月脚下的影子里钻出,再次试探。
试探了多次,等姒月觉得差不多、可以对付了,两根触手瞬间凝成一团黑雾。
黑雾裹上莺萝花。
莺萝花花瓣轻颤了下,旋即被粉碎。
淡紫色的花粉扑簌簌落下,落在姒月脚边。
同时,结界开始松动。
姒月看向结界,抬脚往前跨出一步,身形化进脚底下的黑影。
黑影迅速朝结界松动最厉害的一角窜去。
刹那间,妖气与灵气碰撞!
碰撞下一瞬,又有威压乍然压下,眨眼的功夫,便将渗进结界的黑影挤出,重新打回庭院中。
院子里。
黑影重重摔在地上,姒月显形。
她吐出一口血在地上,五脏六腑在威压的作用下像是移了位。
果然不是轻松就能摆脱的地方……
姒月整个人软在热烘烘的地面上,眼底倒映出短暂崩溃一瞬,紧接着又快速修复的结界,眸光逐渐涣散。
她晕倒在了院中。
与此同时,天也黑了下来。
她浸泡在茫茫黑夜里。
周遭静得只有风声,和偶尔一两声的蝉鸣。
骊歌今夜没有出现。
别院里也没有第二个人。
所以姒月就这样在地上躺了整整一夜,直至翌日天明。
她睁开了眼,浑身钝痛仍难消解。
但更令她不适的是汗出遍全身后,留下的黏腻感。
恶心又窒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身上,挣脱不得。
得去洗个澡。
姒月从地上爬了起来。
主房东侧的耳房里有个浴池。
姒月不会清洁术,因此只能自给自足。
拖着身体去厨房烧了热水,然后将热水倒进浴池里。
没一会儿,浴池中便水汽翻滚。
姒月脱下层层衣衫,泡进浴池里。
浴池的温度在酷热的天里长久地保持着。
姒月阖了阖眼,头有些晕,想来是中了暑气。
虽说身体里有一半妖族的血脉,但耐不住身体底子不行,折腾多了,到底还是要生病。
可现在又不是个能生病的时候。
姒月按了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在浑身上下黏腻感去了大半后,湿漉漉从浴池出来,换上一套裙衫。
这套裙衫是姒月从衣柜里翻出的。
整体身量比她稍宽大些,颜色也是艳丽的殷红。
很明显,是骊歌的衣服。
姒月垂眸,看着拖在地上的裙摆,利落提了提高,然后打结,让裙摆避开浴池边的水。
关于穿骊歌衣服这件事,姒月其实并不反感。
或者说,就算反感了也没用。
因为她先前身上穿的那套衣裙就是骊歌的,而整座别院除了骊歌的衣服,她也找不到旁的衣服,包括自己的。
自己的那套夜行衣,骊歌应该已经丢了。姒月慢吞吞想。
她推开耳房角落的支摘窗,让热气散到房外,接着又将耳房简单打扫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回了主房。
主房的冰鉴还冒着寒气,想来是用术法维持,这冰才一天一夜了,还好端端给这屋降着温。
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床榻上,姒月静静坐着。
还有约莫三个时辰,骊歌就要来这别院了。
可有些事,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全然是想逃逃不走、想躲躲不开的状态。
还真是被动啊。
姒月望着十步外的花鸟屏,出神。
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
推开别院的门,骊歌抬脚跨进庭院。
院中很安静。
骊歌看了眼莺萝花架下落了一地的花,抬指扫去,然后看向北房。
北房的灯亮着。
看来房中的人最后也没能逃出这别院。
意料之中。
骊歌嘴角浅浅弯了下,很快又正色。
她推开北房的门。
门后,不见姒月的身影,那就是在内室。
骊歌很快做出判断,脚尖一转,面朝那面花鸟屏。
花鸟屏后,姒月坐在床榻上,只穿了中衣。
“来了。”姒月在注意到余光中多出的一抹影子后,抬眸,看向站在花鸟屏旁的骊歌。
骊歌也正打量着她,目光上下一流转,最后望着姒月的眼道:“看来你做好决定了。”
骊歌意有所指。
姒月也没有否认,轻点了下头,起身,问骊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骊歌:“……”
骊歌盯着姒月沉默了会儿,“有。”
她走上前,两条胳膊微微抬起,“替我宽衣。”
骊歌要求算不上难。
姒月轻轻嗯了声,低眼,走到骊歌身边。
这是二人距离最近的一次。
骊歌垂眸,看着比自己略矮半个脑袋的姒月,目光一直跟随。
反观姒月,则在靠近骊歌后,便一直半垂着眸子,半点多余的眼神都不分给骊歌。
“你很讨厌我吗?”骊歌突然问。
话说出口时,姒月正在解她外衫上的系带,唇、颈相依,温热的气息扫过姒月的肌肤,姒月整个人不禁一僵。
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她觉得“不适”。
但又好像不是“不适”。
这种感觉很奇怪,姒月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在骊歌问她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同时,那抹骊歌独有的气息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好似活了一般,一直萦绕在她鼻尖,刻意闻时,又会消失不见,像是故意躲起来了。
喜欢?并不能说是这种感情。
悸动,也谈不上。
有关情爱,姒月虽不是很懂,但也清楚,她对骊歌并未产生这一类情愫。
可若说是对对方抵触……姒月也觉得没到这种程度。
只能说,还是人接触的太少,以至于她有些不习惯。
对。就是不习惯。
“算不上讨厌。”姒月得出结论。
骊歌定定看她,在姒月解开第一条系带后,又问:“那你会喜欢我吗?”
姒月转到骊歌背后,正给骊歌脱外衫。
闻言,她抬眸望骊歌往身后微微侧过来的脸,语气没有半点起伏道:“你我若身份互换,你会喜欢我吗?”
骊歌很果断:“不会。”
姒月亦是果断道:“这也是我的答案。”
骊歌若有所思:“看来你我谈不了情。”
姒月:“你应当也没想过与我谈情。”
骊歌:“的确。”
说罢,骊歌反手握住姒月朝她脖颈锁来的手,力量相撞。
二人脚下,姒月的影子如一张巨网铺开,将骊歌的影子整个笼罩在内。
“放了我。”姒月面无表情的脸倒映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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