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二郎一旦凶起脸来,兄弟姐妹们都不敢忤逆他,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陆家人被叫了进来。
与陆二郎同房的人操着一口官话,模样傲气十足:“你们好好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别支支吾吾,二哥可不是你们爹妈,会纵着你们。”
但陆家新进来的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太敢说话。风吹进来,屋里的火把忽明忽闪地照着他们的脑袋。
陆二郎眯着眼睛看他们,突然笑了:“你们几个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啊,是又跟大房那边吵架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孩儿气,不过算了,明日我带你们向大房那边讨个说法去,正好,也说一说,到了房州之后,这服役,要怎么服,是均分,还是……”
他如此熨帖地一说,新进来这几个人的眼圈当时便红了,心肝扑通通地跳,互相又看了看,便有一个人跳出来,嚷嚷:“二哥!我们才没有那么分不清轻重,如今都流放了还和他们争。我们是为了二哥,才在外面吵的。”
“嗯?为了我?”
陆二郎只觉莫名其妙。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还敢针对我?如今陆家想要复起,非得有人扬一扬陆家文名,那些士大夫有利可图,才会出手相助。他们求我还来不及,还想针对我?”
跳出来那人惴惴不安地看着陆二郎:“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陆二郎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什么叫现在不是了?”
“大房的九郎今日作了一首诗,听说把第五旉都给折服了。那阉人本是要找大房麻烦,听完九郎念的诗后,不甘退去,他们都说……都说……九郎比二哥你的才气更胜!陆家以后也要指望九郎。”
——七郎、九郎和五娘是陆家大房。二郎则是三房。
“你说什么?!”陆二郎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手一拍,床板震响:“好啊,这个病秧子!”
陆二郎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天倒是突然爬我头上来了。”
说没有目的谁信!
陆二郎一下子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流放的人需得在当地服役。好在瘦死骆驼比马大,以陆家昔日的地位,稍微运作一下,让其中三五个人摆脱劳役绝对没问题。至于谁能摆脱,就要看整个家族的倾向了。
在陆二郎看来,陆安的横空出世,就是想和他争这个不用服役的名额!
——陆二郎如同陆家绝大部分人一样,并不知晓陆九郎已被调换了的这件事。
*
翌日。
陆安在吃饭时间,坐到了驿站食堂的桌子前,早餐是咸豆十粒,白糜子稀粥一碗。
毕竟,你都被流放了,总不能指望这伙食很好吧。
陆安正要去拿筷子开动早餐,坐在旁边的陆七郎突然目不斜视地动嘴:“我建议你至少现在不要动筷子。”
陆安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偷偷看她这边。
怎么回事?
陆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昨晚陆山岳跟她说的陆二郎。下一秒,“砰”一声响,一碗稀粥摔在她眼前。粥是刚从锅里盛的,腾腾热气还在碗上方冒着,随着那人的大力举动,热粥在碗里一个摇晃,撒出来大部分都泼到了那人的虎口与手背。分明烫得手红了,却听不到任何呼痛声。
陆安抬眼一瞧,来人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九郎。”那人身高目测有六尺(一米九),眉骨上带着一道疤痕,居高临下看着她,张狂地扯开嘴角:“见了兄长,不叫人的吗?”
随着此人举动,陆家人都停止了谈话声,原本热闹的食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门口灰色布幕被风吹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这边,但没有人为陆安说话——陆五娘倒是想要开口,却被陆七郎死死按住。
陆安的目光掠过陆二郎的肩膀,望向食堂一处角落。那里,某位大总管安然地靠在一张软椅上,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似笑非笑地撞过来,没有任何收敛,也没有躲躲藏藏,几乎是光明正大地表示:没错,就是我挑拨的。
——他的身旁还燃烧着一炉木炭,替他维持着空气中令人舒暖的温度。
陆安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看着陆二郎:“二哥可有事?”
陆二郎气定神闲地敲敲桌子:“比比?”
陆安没有吭声。
陆二郎也不多说什么,筷子夹着咸豆,在陆安眼前晃一晃:“输了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大喊一声我不如二哥便可。但你赢了,我的早餐就全给你。”
这对于流放的人而言,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赌注。大多数人在流放时都没办法吃饱,陆家人也不例外。比如,陆安就看到她好几个同龄人望着那粒咸豆,眼睛都直了。
陆安:“比什么?”
“比作诗。也无需你作多难的诗,省得被人说我欺负幼弟。”陆二郎此前很嚣张,但说到作诗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好似一下子沉淀下来了,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作一首启蒙诗便可。”
本来默然不语的陆七郎突然叫了一声:“二哥!”
“闭嘴。”陆二郎一句话丢过去,看也不看他,陆七郎张了张嘴,又不敢继续出头了。
陆二郎只盯着陆安看,话语中带着蛊惑:“怎么样,很简单吧?当然,你若做不出来,服个软,二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而俊秀的郎君清淡地笑了笑,看似谦卑无比。
第五旉看到这一幕,想到昨夜这人也是这般谦卑,然后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砸他脸上了。脸上那玩味的神色瞬间消失,也没有挑拨成功的快意了,反而烦躁了起来。
他听到陆九郎那净澈的嗓音在念:“锄禾日当午。”
下一句是:“汗滴禾下土。”
劝农诗?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自诩懂了陆九郎的小聪明。
——启蒙诗其实并不容易写,既要遵循一定格律,还要用字浅显易懂,这才能起到启蒙幼童的作用。
像昨夜陆安作的那首诗,光是首句“千里黄云白日曛”,那个“曛”字就不合格了。而且从昨夜那首诗看,九郎应该更擅长大气磅礴又用字偏奇的风格,二郎这人真的……别看他行事风格狂妄,却绝不会小瞧任何人,瞅准了九郎的七寸打啊。
但九郎也自知自己写启蒙诗不行,便另辟蹊径,选择了作劝农诗——这种类型的诗相当于政治正确,做不好也不会得到过多的批判。
“倒也还算机灵。”有人小声对身边人点评,连夸赞都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漫不经心。
然后,就听到了九郎所作之诗的后两句——
“谁知盘中餐。”
清晨的风很冷,很寒,陆家人还没有吃热粥,被风一吹,本该是发抖的。
但此刻,他们突然感觉胸腔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咆哮着冲出来,他们的耳朵,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学识,他们的判断,都在告诉他们,这首诗!这首诗最关键,最画龙点睛的一句,就要来了!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们想不出来。
只能前倾着身子,眼睛放光地盯着陆安。
昨夜“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场面他们没能看到,本就扼腕,难道今天还能再见识一次?!
“粒粒皆辛苦。”陆九郎说。
在最后一句补全之时……“砰。”陆二郎心脏猛地一跳,后背已然汗湿。
这首劝农诗,可以说是天下无出其右。他其他启蒙诗作得再好,再超越这个,还能比得过政治正确以及内容正确双向涉及吗?!
而陆家不少人,已是被这诗惊得即刻从座椅上跳起来,状若疯狂。
“这诗……好啊!好啊!这诗怎么不能在流放之前写出来呢!!!”
但凡早那么数个月做出来,陆家运作一番,必使陆家九郎名满天下!
读书人看鸿篇蒙尘,佳作失利,真的是再痛心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家族出名篇,获利的是整个家族!大头名声由九郎得了,他们也能分几羹汤吃!
第五旉不是读书人,也不是陆家人,所以他更注意到了陆山岳略显疲惫的叹气。
有意思……
第五旉视线一转,就知道陆山岳为什么叹气了,他不介意再给这火浇上一泼鲜油——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玩味的声音仿佛辅着墨汁流淌,第五旉的目光如同毛笔那般抚过陆二郎的虎口以及桌面泼洒的粥水米粒:“九郎这诗,真真应景。”
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的小子。
陆安微笑着说:“大总管真是陆某知己。”
第五旉:“……”
他要吐了。
陆寅(陆二郎)猛然回过味来,他想起来了,当时陆安念最后那两句诗的时候,眼中分明噙着笑。
“陆、安!!!”
炭盆里的火苗子呼一下往上蹿,他抬起拳头就砸过去。
陆安几乎能感觉到那拳头上放出来的热量了。但是,陆家好几个人扑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胳膊的抱胳膊,拳头停在陆安面颊前,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二哥别生气!九郎年纪还小,不晓事!”
“二哥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九郎要是被打坏了,谁再来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九郎是天赐我陆家的美玉,碎不得啊!”
最后那个人说的话,才是真理。
陆家人无法形容他们听完这首诗时的感受,那种震撼,那种惊骇,那种眼睁睁瞧着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时激昂的心情。
有这般诗才,陆家九郎日后必然名扬天下,他们也会因着是陆九郎的族人,沾得一两分光彩。
陆家长辈脸上浓浓的一堆笑,陆家小辈心头滋甜。
陆二郎被他们勠力同心拦着,更起了逆反心理,胸膛起起伏伏,手腕一转,便要挣推开同族人,非要打陆安一拳不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嗒。”
筷子轻敲碗沿的声音响起。
“好了。”
陆家家主平和地说:“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悯农》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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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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