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一纸调令将我调到西南。
阿行在将我赶离京城。
他也预料到了,想用这种方式保我平安。
但我不怕。我想去告诉他,我不怕,我想留在京城同他一起。
可是那纸调令太巧了,正好在宫门落锁的时候送到我手里,又正好,上头写着即日启程。
皇命难违,我在离开京城之前连句话都没能同他说。
阿行,好狠。
接到起义军向京城进军的消息时,我正在书房画画像。
手里的毛笔“咔”一声折断,我扔掉毛笔匆匆向外走,翻身上马往京城狂奔。
许安紧随其后。
许安是我来到西南后捡到的一个乞儿。我将他训练成死士,给他的最高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阿行的性命。
去往京城时,我一路上都在预测阿行可能会有什么表现,将每一种表现要怎么做、该说什么都仔仔细细交代给许安。
我细分了近百种可能的反应,综合起来只有一句话:他会回来找我。
我的阿行一定会回来寻我,但我想让他安安全全地抵达西南。
所以我利用了对他的了解。
是我卑劣。
我无可辩驳。
五天后的晚上,我抵达京城。
推开大殿的门的瞬间,我见到了那个坐在龙椅上锦衣华服的人。
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儿,好孤独。
他起身向我走来,那张在我脑海里绕了半年的面庞在我眼前逐渐清晰。
憔悴了。
这是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同他讲,但现在并不是个好时候。趁他没防备,我一掌劈在他后颈。
他的身体倒在我怀里,好轻。
看了他最后一眼,我将他交给许安,交代道:“走山路,不要让他听到消息。若他问起,便说起义军是在今晚进城。”
许安点了点头,背着阿行向外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一点一点变小,然后消失。
仰起头眨了眨眼,憋回眼前的水雾,我找了套阿行的衣服换上,坐在大殿里。
空旷,寂寥。
阿行就是以这种心态坐在这儿的吗?
心脏好疼。
我的阿行……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快步离开了大殿。
他的寝宫内,还有半壶未喝完的酒。我坐在床榻边的地上,给自己倒了杯酒。
当年我不善与人打交道,去学宫时一路都在忐忑。
同窗们是何脾性?是否好相处?我能与他们说上话吗?
夫子牵着我的手将我领进去时,我还在忧心。
阿行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我的视线。
竹清松瘦的少年站在树下,双臂张开。太阳热烈,他笑得比太阳都要热烈。
我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他看向我了。我有些紧张,手不自觉攥上袖子。
他为何看我?是我的服饰有问题吗?
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他的同伴摔到地上。
我吓了一跳。好在树并不高,同伴拍了拍衣服就站起来了。
我看着他们俩打闹,有些羡慕。
小少年心虚了,好可爱。我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还夸我的名字好听。
我笑了笑,悄悄摸了摸耳朵。
那天的太阳太热了。
进入学宫后,我总想着去跟阿行搭话。
他很活泼,朋友许多,聊得多是哪条街上的景色好看,哪家的糕点好吃。
我一样都不知道。
许多时候我都懊恼,自己也忒无趣,去搭话都只会讲书。
好在阿行人好,愿意听我讲。
半壶酒喝完,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亮起一道白光。
我骗了阿行。
起义军是在第二天中午准备进城的。
但我必须要让他觉得我已经死了,不然许安可能拦不住他。
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中央,我坐在城墙上,与起义军首领面对面谈判。
“我自裁,你们进京之后,不得使用暴力。”
茶盏中倒映出我的面容,并不好看。我有些心烦意乱,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首领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头应了。
“你……可有什么遗言需要转达?”
没有,即便有,我也不想告诉他。
我抽出长剑搭在颈侧,只想快些结束。
正要下手时,他却突然开口:“你不是陆九行吧?”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盯着他。
他看向我:“我曾见过他一面。当时逃荒到京城,快饿死的时候,他给我买了吃食。”
我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你要做什么?”
如果他要对阿行不利的话,我得杀掉他。
但是……我皱起眉。
如果杀掉他的话,起义军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只会波及更多人。
不杀的话,阿行……
“不要这么紧张。”他笑了一下,喝完杯中的茶,“我受过他救命之恩,原也不愿亲眼看他去死。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
我不敢确定他的意思,手里的剑仍旧没有松开。
他应当感觉到我的杀意,叹了口气,将茶盏倒扣在桌上:“陆九行于今日自裁。”
我终于松了口气:“多谢。”
“嗯。”他偏过头去。
接收到他动作传达的讯号,我没再犹豫,提起剑来。
一股暖流从脖子向下流淌。鲜血呛进口鼻,我下意识想抬手去抠脖子,头却越来越重。
我逐渐看不见东西了。
再睁开眼时,我看到了我自己。倒在地上,血在身下聚起血泊。
那首领蹲下身来擦干净我脸上的血,吩咐手下人将我安葬。
他是个好人,我想。
没来得及继续往下看,接受了自己可能变成鬼魂的事实之后,我顺着西南方向追。
鬼魂的前进速度要快得多,追了半天,就见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我放慢了速度,一步步走过去。
夕阳在水波里晃荡。正在河里搅动水波的马儿似有所觉,向我的方向投来一眼。
我紧紧盯着马车,手轻轻伸出去,指尖穿过了马车壁。
我咽了口口水,反而有些不敢进去。
他会怎么样?他......应该缓过来了吧?他会......好好的吗?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连自己都辨析不清楚那是什么。
许安进去了。
我松了口气,借口偷听别人谈话非君子所为,顺理成章地躲在了马车外。
脚下的泥土湿润,矮草被车轱辘压进泥里,又倔强地翘起半边叶子。
我捂住心口,愣愣地盯着地面。
好奇怪,明明已经是个鬼魂了,心跳声怎么还是这么响。
许安离开了,将在河边饮水的马牵回来套上了马车。
他们要离开了。
一瞬间没来得及思考,我先一步跳上了马车。
不,阿行一点都不好。
他在哭,我看到了。
接下来半个月,他每天都在哭。
那么高的个子缩成小小一团,哭得一抽一抽的都没有声音。
我有些后悔了。
在上车的瞬间,见到他抱成一团、拿着饼边哭边撕咬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不该低估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不该让他一个人承受痛苦。
他哭了半个月,我抱了他半个月,但一点作用都没有。
我的声音传不进他耳朵里,我的胳膊也触碰不到他的身体,只有心脏会随着他一起疼,刀绞般的疼。
疼得快死了。
半个月之后,马车到达我在西南的住处。
这里的所有人已经被提前打点好了,见他即是我。没有人会对他的身份表示怀疑。
我看着阿行抹掉眼泪站起来,腰上的衣带松了半圈,肩膀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了,整个人像一只随时会凋零的蝴蝶。
许安带着阿行进了我的书房,将我先前交代过的事情转述给他。
我站在一旁,看他问许安我有没有其他的事情交代,看他得到否定答案后瞬间失掉光彩的眼睛。
怎么会没有呢?
我想跟他说的话,明明说上几十年都不够。
尤其是……
想到这儿,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
没有影子。
算了,我轻笑一声,自己一个死人,还是不要再给他增添负担了。
再抬眼时,许安已经离开了。阿行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目光有些呆愣,眼泪一连串儿地往下掉。
我凑过去一看,是我的名字。
“我在,我在……”说出口的声音颤抖得像拨过的弦,但我没有办法。
他写一遍我应一遍,他念一句我回一句。
二百五十六遍。
他一遍都听不见。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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