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听说了吗,澜庭轩那挖出死人啦。”
“什么澜庭轩,是长安郡主钓鱼发现的,就一个光秃秃的头颅,没有尸身,可吓人了。”
“我听说眼睛还被挖走了,也没有耳朵,血淋淋的,郡主就看了一眼,到现在还病着,一直说胡话。”
“可不是,圣上还为此大发雷霆,这几日宫里的太医都在蓬莱殿守着。今日又请了太原寺的僧人进宫,为郡主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距离澜庭轩惊现浮尸已经过去三日,然风波却一刻未停。小宫女太监一得空,便开始就着此事闲聊。
花柳墙根下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直至一道清咳声出现。
小宫女正说得起劲,不满瞪了来人一眼:“谁啊,没看见我们正……太太太子殿下!”
衣裙窸窣,满堂跪了一地,玉钗环佩相撞在一处。
“都起来吧。”
轮椅上的男子儒雅清贵,裴衡只着一件家常圆领袍衫,眉眼温和平静。
一众宫女领恩起身,裴衡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跟在裴衡身后的太监来福轻叹:“殿下还是宽宏大量。”
若换了宫中其他主子,这群宫女怕是早就没命。背后议论主子本就是大错,更何况先前圣上还下旨,不可妄议澜庭轩一事,违令者处以绞刑。
裴衡笑笑,目光从容淡雅:“卿卿还病着,杀戮过多也不好。太医今日怎么说?”
来福低头回话:“还是老样子,陛下和皇后娘娘今日也在蓬莱殿,殿下要过去吗?”
裴衡颔首:“嗯。”
轮椅声渐渐消失在石子路。
自六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裴衡这一双脚算是彻底废了,终日只在轮椅上度过。皇帝皇后为此苦寻名医,也不得用。
来福偷偷瞥一眼裴衡的伤脚,忍不住胡思乱想。
幸而当时有长安郡主陪着,否则裴衡可能捱不过那段郁郁寡欢的日子。裴衡向来为人宽厚仁慈,只可惜好人不得好报……
来福正胡乱想着心事,连裴衡唤了自己好几声都没听见,好在裴衡并未怪罪。
蓬莱殿一如往日金碧辉煌,只是全宫上下却是死气沉沉,如同一波死水。
毕竟是在自己女儿筵席上出的事,静妃早早领了裴仪,至圣上面前请罪,这几日也都在蓬莱殿守着。
裴衡到的时候,圣上刚发完一通火。
绿萼跪在地上,垂首回话:“昨日郡主进宫,当时没发生什么,和往常一样。不过后来郡主忽然问起了皇城西北角,奴婢不知。恰好王公公知道,就传他说了会话。再然后……”
绿萼仔细回想,不敢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再然后一个小太监忽然撞到了王公公,那人说他是五皇子身边服侍的,此番是去太医院为五皇子取药。郡主见他怀中药皆被王公公踩坏,还吩咐王公公带他重新去一趟太医院。”
绿萼叩首伏地:“陛下,奴婢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五皇子……”
位于上首的男子一身金黄明衣,皇帝皱眉沉吟,良久,方记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位皇子,“原来是他。传旨明蕊殿,让……”
“郡主、郡主醒了!”
暖阁忽的传来一声惊呼,皇帝顾不上审讯,匆匆往暖阁赶。
……
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轻垂,榻上的沈鸾双目紧合,似乎跌入一场长长的梦。
梦里她看不见自己身边那人的脸,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桃花开了,你陪我去折桃枝好不好?”
“这是橼香楼新出的吃食,你若是喜欢,我天天给你带。”
“太傅布置的功课,你做完了吗?”
“她是谁,为什么缠着你?不许!我不许!我不要你纳她!”
“我数三声,你要是还不哄我,我就当你喜欢我了!”
琼闺绣阁,沈鸾立于一玻璃炕屏前,头上的石榴石镀金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晃动,扰乱了地上半片残影。
她高昂着头,遍身绫罗,金翠辉煌。
满身的气势终在眼前人的注视中败下阵。
沈鸾垂首低眉,嗓音带着几分哽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纳妃好不好?”
手指紧紧拽着一小片衣袖,沈鸾眼圈发红。
只可惜那片衣袖最后还是从指尖滑落。
沈鸾难以置信睁大眼,抬脚追了出去。
“阿……”
“——阿衡!”
一声惊呼过后,沈鸾猛地睁开眼,满碧辉煌闯入视野。
她终从梦境跌回现实。
耳旁隐隐有啜泣声响起,随后是茯苓喜出望外的声音:“郡主、郡主你终于醒啦!”
稍稍偏头,猝不及防,沈鸾倏地和裴衡撞上眼,女孩一双秋波杏眸懵懂茫然。
眼皮眨动,余光眼角瞥见自己手指紧拽的衣袖,沈鸾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那是……太子裴衡的衣袖。
沈鸾讪讪:“阿衡、阿衡哥哥……”
抬眸,望见裴衡身后的皇帝和皇后,以及自己的父亲母亲,沈鸾更觉双颊滚烫。
满屋子乌泱泱的,都在盯着自己看。
沈鸾:“……”
她慢慢、慢慢松开了指尖的衣袖。
不动声色别过脸。
幸而她和裴衡自幼一起长大,只简单一个眼神,裴衡立刻了然。
轮椅往后挪动半步,裴衡轻声:“父皇,您和母后这几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儿臣陪着就好。”
皇帝皱眉:“长安真没事?”
“没事。”
太羞耻了,沈鸾以手帕遮脸,闷闷发出一声。
皇后挽唇轻笑:“陛下,这里有阿衡和太医守着,肯定不会出事。”
皇帝沉吟片刻,终肯答应,又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
三日未进食,沈鸾胃口全无,只让绿萼服侍自己用了一碗米汤,复重新躺下。
先前睡多了,她此时困意全无,拽着裴衡陪自己说话。
“阿衡哥哥。”沈鸾拽住裴衡衣袖,不让人走。
裴衡挪动轮椅,笑着揶揄:“现在知道喊哥哥了?”
他视线一如既往的温柔:“之前做什么梦了?”
沈鸾动作稍怔,梦里的一却过于荒谬羞耻,她眼神飘忽,声音瓮翁:“没有什么。”
裴衡漫不经心嗯一声:“我还以为你梦见我纳妃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
眼睛一点点变圆,沈鸾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珠子,“你怎么……怎么知道的?你听见了?”
“不止殿下听见。”茯苓掐着手指头算数,“当时陛下娘娘也在,还有夫人老爷……都听见了郡主说的话。”
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沈鸾梦中的呓语——不许裴衡纳妃。
沈鸾:“……”
以头抢床,沈鸾缩在锦衾下,任凭裴衡怎么说都不肯露脸,他无奈。
“卿卿这是想闷死自己?”
“……嗯。”
终究力量悬殊,沈鸾不敌裴衡。
锦衾被拽下,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露于人前。
和裴衡对视片刻。
她又一点点、一点点往上拽回锦衾,直至将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秋水眸子。
“阿衡哥哥会纳妃吗?”
“卿卿不想?”
兴许是一起长大的缘故,沈鸾下意识将裴衡当自己家人看待,梦里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似在现实中也真实上演过。
有好几幕,沈鸾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裴衡也陪她折过桃枝,她也曾给裴衡带过吃食……
梦境与现实交织,沈鸾忽的记起梦中最后一幕。
她皱眉。
心口酸胀,闷闷的。
沈鸾垂眼,似是和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裴衡低头,为她扶正簪子:“卿卿不想的话,哥哥便不会。”
……
蓬莱殿虽是有裴衡守着,然而太医院还是不敢有任何疏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上报。
所幸沈鸾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皇帝紧绷好几日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
与此同时,澜庭轩浮尸一事也有了进展。
有人撞见,王公公生前曾和一个小太监有过争执。而那个小太监,正是五皇子宫中服侍的。
负责查案的臣子将明蕊殿上上下下搜了一遍,然而却只找到一包药渣。
还是先前被王公公踩碎的那一包。
堂堂一个皇子,整个宫殿家徒四壁,除了一桌一榻,再无其他。
皇帝不悦:“吴才人呢?”
皇后福身,低声回话:“陛下,吴才人已于去年病逝了。”
皇帝不解:“病逝了?怎么没人和朕提过?”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闻言,她连忙补充:“那几日恰好是长安生辰。”
长安郡主每年生辰,都由内务府亲自操办。皇帝曾下过旨,凡家中那几日有丧事者,一律从简,不可大操大办,免得冲撞了郡主。
所以那会吴才人病逝,也只是草草一张席子掩埋了事,无人在意。
只是自那之后,明蕊殿便只剩下五皇子孤零零一人。官差带人搜宫时,五皇子裴晏还缠绵病榻,奄奄一息。身边唯一一个端茶倒水的,也被带走问话。
皇帝凝眉,低声呢喃:“明蕊殿……”
满殿无声,只殿外一声莺啼掠过,簌簌惊起一地残影。
底下回话的臣子太监皆伏跪在地,不敢多言。
明蕊殿那位是皇帝的逆鳞,众人虽同情五皇子处境,然谁也不想沾一身腥。
何况皇帝对五皇子态度并不明确。
“陛下。”
满堂寂静中,皇后忽的出声,“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抬眉:“说。”
皇后斟酌着言语:“太医刚刚说,长安还需静养一段时日,不可再受到惊吓。她年纪小,底下问话的人若是没个轻重……”
浮尸是沈鸾发现的,若是查案,肯定得找她问询。
皇帝双眉皱得更深:“那依皇后的意思……”
“长安毕竟和阿衡一起长大,臣妾想着要不将此事交给阿衡,他们从小要好,阿衡说话做事也有分寸。”
皇后说的滴水不漏,不消片刻,皇帝便点头应允:“就依皇后说的办。”
澜庭轩一事全权交给裴衡负责,先前负责这烫手山芋的臣子也稍松口气,准备将目前所找到的线索呈给东宫。
兴许是刚提到了明蕊殿,加之沈鸾还病着,皇帝心情不佳。
皇后瞧见,笑着宽慰:“长安是个福泽深厚的,定不会有事,何况还有阿衡陪着。”
忆起先前沈鸾攥着裴衡的呓语,帝后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
皇后感慨:“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和旁人不同。”
皇帝转动手上的迦南念珠,半晌,方缓缓道:“阿衡也差不多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皇后眉眼欢喜:“陛下是想……”
皇帝却不想继续,他挥挥手:“朕乏了。”
皇后一时语塞,终究没追根刨底,识趣福了福身子:“妾身告退。”
提裙款步,殿外廊檐下檐铃清脆悦耳,随风摆动。
皇后驻足,回首望向身后匾上“养心殿”三个大字,久久未曾言语。
秋风骤起,满地落叶飘落。
身侧的侍女秋月见状,忙不迭为皇后披衣,她小声:“娘娘,陛下刚刚的意思……”
皇后拢眉,回以警告一眼。
秋月低头福身:“奴婢僭越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花荫满地,秋月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后回寝殿。
直至转至无人处,皇后方抬眼,和秋月相视一笑。
秋月向来是皇后心腹,自然知道皇后心思,她福身:“奴婢恭喜娘娘。”
皇后忍俊不禁:“这才哪到哪。”
秋月:“殿下和郡主情投意合,奴婢自然要恭喜娘娘。”
石子涌成的小路崎岖不平,秋月不敢疏忽,仔细搀着自家主子:“听说蒋贵妃最近又宣了蒋家人进宫。”
蒋贵妃为二皇子生母,荣宠多年,处处和皇后作对。当初裴衡坠马,皇后一直怀疑是蒋贵妃所为,可惜苦于没有证据。
这几年蒋家也未曾安分,拉拢权臣结交党派,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她懂什么。”
一提蒋贵妃,皇后立刻没了好心情,对蒋贵妃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她随手摘下路边一花枝,置于手中把玩。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讽刺。
权臣、丞相又如何,都抵不过一个沈鸾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她从御书房窗下经过,无意听见皇上一句——
哪个皇子继承大统都可以,但是皇后……必须是沈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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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眉目清朗,一剑捅穿了她的新婚丈夫。
他笑着朝她道:“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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