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7 露锋芒

一行五人的使者们鱼贯进殿,祁豫屏住呼吸,安静站在一边,目光谨慎地追随着这支来检验自己的队伍。

有四名文官,皆身着黑色冠履礼服,宽袍袖口处纹饰有暗红的蝙蝠滚边,风骚无限,书卷气浓;

一名武人,乃是最前面领头的男子。

乌发高束,一袭利落黑色劲装,戴镔铁护腕,脚踩长靴,束腰用皮革紧缠,虽然步履从容,行动敏捷,但据祁豫观察,此人全身上下至少装有六处机括,用以启动某种机关——

这显然惯藏暗器的装束。

虽然使臣在进宫之前早经过重重搜身,不至于携暗器进殿,但祁豫知道,若是在江湖上,使用暗器是要受习武之人鄙夷的。

所以显然,此人不是萧太子门下江湖人士一类的幕僚。

男子后颈没留疤痕,更不是独孤彻口中的赵无忌。

此人气度雍容,衣裳用料显然比那四位文臣要讲究上几分,似乎是个贵族人物,但举手抬足彬彬有礼,又完全区别于萧氏皇亲国戚惯有的跋扈。他眉眼狭长,斜飞入鬓,面容温润,高挑落拓的身姿显现出西北人独有豪迈韧性,整个人透着一股温和又凌厉的矛盾气息。

男子经过他,察觉他视线,转头淡淡瞥他一眼。

祁豫瞳孔刹那间缩小了。

听传闻在心中无数次描摹的萧太子的容貌,大抵便如眼前男子的模样。

机谋城府皆藏于皮囊之下,只透露模糊的冰山一角,仅仅浮于表面的,是他与生俱来的谨慎,和自持身份的傲慢端庄,以及,他袍角翩动时,周身隐隐散出来的血腥味。

唯一令人觉得不太像的是……男子少了几分传说中萧太子冠盖天下的风华气魄。

下一刻,便见那男子领着诸臣到阶下颔首施礼:

“魏使段康,代我朝天子、太子问候陛下,陛下万安。”

“有劳魏皇与太子挂念,朕一切安好。”梁帝客套了几句,随即招呼:“来人,赐座。”

哦,原来不是那个人。

祁豫心想。

莫名松了口气。

松完气,不过须臾,神经就又紧绷起来——

这般高深莫测的人,也才不过是那个人的手下。

这个段康比从前的那些魏国使臣们都要讲礼节,三言两句谢绝赐座,姿态不卑不亢。

他站在阶下,目光先扫过侍立在皇帝身旁的白衣少年,问道:“这位是十皇子吧?九州各国都在传,十皇子出身不凡,天性有灵,自幼精通鸟语,这一点倒是与漠北鹰族人极为相似。”

梁帝压着嗓音低咳几声,目光瞥向身旁人。

祁闳收到他眼色,知道父皇正强忍病痛,说话不便,便朗声回道:“尊使误会了,我生于梁南潦江水畔,生母也是大梁国的子民,并不曾去往漠北,且我并非精通鸟语,只是粗通些驭禽之术,闲暇时用以玩鸟赏花,比不得鹰族人使唤猛禽来得技艺纯熟,尊使莫要抬举我。”

段康微微一笑,颔首道:“原来如此,是下臣失礼。”

祁豫观察他表情,思量着,萧太子派人打探祁闳的生母做什么?按理,西魏应该不会在意他们东梁皇室的血统,那……难不成是觉得祁闳生母出身鹰族的部落头领,怕他们东梁和漠北人联手么?

东梁?和漠北?联手?

可能么?

正一边觉得荒谬,一边又忍不住思考这件事有几分的可能性时,便听祁闳清脆的声音再次在殿堂上响起。

祁闳抬手,对段康指向祁豫,介绍道:“尊使,这位就是我六哥了。”

段康侧身和祁豫对视一眼,顿了顿,上前两步施礼:“方才经过时就觉得是六殿下,殿下好风度。”

祁豫点头:“听闻贵国太子有题目要问我,尊使请吧。”

段康扭头看了眼梁帝。

梁帝面容庄肃威严:“使者请便。”

段康摆正仪态,看向祁豫。

祁豫矮他整整两头,气势被他无形压迫着,忍不住咽咽吐沫。

段康假装没看见,道:“第一题:‘近闻中蜀女帝新册立的皇太女李寐非嫡非长,而原嫡女仅因在受册封前夜受刺客刀伤毁容遭女帝废黜’,问:女帝如此抉择是否适宜?请六殿下讲明高见。”

原来是考政事。

祁豫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他不像独孤彻可以上朝议政,也不像祁闳幼时曾被父皇带进前朝听政过一段时间,但读书时丞相经常在课堂上抛出各国政事引发议论,因此这一问对他来说不算难题。

“适宜。”他立刻就回答了。

段康表情微讶,似乎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快,目光显露出几分赞许,道:“依据何在?”

祁豫:“依据有三。”

“一,‘受册封前夜被刺’此事本身就是错处。翌日将要受封,嫡女不知谨慎戒严,反令刺客有机可乘,其在大事上的松懈程度可见一斑,且身为年长者、操权者,她连自己的脸都保不住,遑论会有保住整个中蜀的魄力。”

“不过,如果仅是这样,女帝至多只会对此事心有芥蒂,不会将她罢黜,真正的问题在于依据二,也就是新皇太女李寐。”

段康来了兴致:“李寐如何?”

祁豫摇头:“我不知李寐如何,只知道她既然非嫡非长,却能一从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必然有她的过人之处,而她恰到好处的出现,更加衬托她皇姐的无能。中蜀内|Z我无从知晓,但李寐能取代嫡女上位,想来是风云之下的成王败寇,理所应当。”

段康点头:“那依据三呢?”

“三——”祁豫顿了顿,余光忍不住侧向梁帝。

梁帝突然阖上了眼,默然不动。

祁豫心中轻叹,道:“三,这取决于女帝的抉择。前者是性格虽有缺漏,但实际并无大过错的嫡女,后者是手段突出,但出身容易引起争议的年幼庶女,她选哪一个女儿都不会圆满。”

段康不怀好意地追问:“所以,你觉得女帝最终选择李寐才是正确的?”

祁豫闭了闭眼:“……就中蜀而言,是。”

段康微笑,继续道:“好,第二题。”

祁豫屏住呼吸,一颗心再次提起。

他就知道来者不善,故意引导,只希望下一题能更谨慎些,不要再无意将别国内|Z影射在他祁氏身上。

今日之问答,日后肯定要传到太子耳中,若太子知道他无视长幼尊卑,主张黜嫡而立贤能,不知心里会不会多想。

萧无让果然好手段,一道题就是一出离间计,却并非离间他与父皇,而是离间他和太子——

不,准确点来说,是离间他与大梁未来的皇帝。

段康又开口问:“去年冬,我朝太子与东漠联手西征沙城,大获全胜,为遵列祖列宗灭沙城全族的誓言,我朝太子命人在沙城大开杀戒,其中妇孺病残也尽遭屠戮,十六部族,三万八千二十一人,无一活口,此事传开后为天下人所诟病,不知六殿下听闻否?”

祁豫听得头皮发麻。

这等造杀孽的血腥事迹,他都不好意思听,萧无让居然还让臣子拿例子给他出题,真是秉性狂放,百无禁忌,比他想象中还要嚣张数倍。

但人家虽然可以随意说,他却不敢胡乱答,于是小心翼翼观察段康脸色,见段康面容庄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便点了下头,谨慎道:“略有耳闻。”

段康眼神变得戏谑起来,问:“六殿下觉得,两国交战,敌军遗民该不该杀?”

祁豫在那句“无一活口”出来后,早就猜到了这个问题,因腹中有稿,立刻便答:“既为敌国,自然是顺君者昌,逆君者亡。”

段康淡淡一笑,宛若温润君子,嘴里吐出的话却字字无情:

“既为敌国,顺我者,难不成就不该杀了么?”

祁豫头皮一炸,险些慌了神,强作镇定道:“如贵国与西漠,并非寻常敌人,而是将近百年的宿敌,恩怨非比寻常,斩草除根也未尝不是一劳永逸。”

段康挑了下眉:“殿下不觉得妇孺无辜?”

祁豫顿了顿,缓缓回道:“等敌国的妇人在后方为敌人准备丰盛饭食,为其军|队养精蓄锐;等敌国的幼子长大后提起刀枪对准曾经放他一马的恩人;等敌国一代又一代新长成的青年壮汉在恩人的边境上烧杀抢掠他恩人的子民,那时,敌人妇孺就不是无辜的。”

“他们降生在一个不侵|略他国就活不下去的地方,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非人力可以回转,世人无知多盲从,与其同情一个嗜杀成瘾部落的后代,不如想想惨死在漠北人刀下的真正老百姓何其无辜,我大梁朝亦常年受漠北人侵扰杀掠,因此我不觉得他们无辜。”

啪!啪!啪!啪!

段康听罢,连拍四下手:“殿下小小年纪见识非凡,既能思虑深远,又能杀伐果断,实在令人钦佩。前几日殿下从马上摔落,致使与臣等会面延迟,下臣还以为殿下是那等畏缩胆小的鼠辈,唯一的勇气都用在了藐视皇帝的口谕上,没想到今日领略殿下风采,自此心中明了,殿下确是众望所归。”

这一套阴阳怪气又不失礼貌的漂亮话说得……

祁豫倒没看出来,像段康这般从头到脚都十分规矩的人,居然还会讲这种马屁精似的话。

脸上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神色,祁豫道:“之前……确实是意外,尊使请出第三题吧。”

段康看他一眼,刹那间,满脸的笑意又恢复之前高深莫测的神态,转身朝梁帝施礼,高声道:“六殿下聪颖睿智,两题足矣。现在天色已晚,臣等不便留宫,也请陛下早备人马,于明日巳时之前送殿下出宫,臣等会在驿站宿处恭候殿下大驾,护送六殿下归魏。”

梁帝缓缓睁开眼,偏脸扫了眼身旁祁闳。

祁闳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二人对视一眼,皆目露疑惑。

于是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殿堂正中央的青衣少年。

祁豫也疑惑,大脑急速运转,转得脑袋几乎要冒烟也没想明白怎么就不用答第三题了。

他不觉得他前两个回答已经完美无缺到无需忽略第三题的地步。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早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便对梁帝点了点头。

梁帝也累了,满脸疲态,在祁闳搀扶下起身离开,离开前回头看他一眼。

“那就让唐濛送你一程吧。”

祁豫一霎间险些落泪。

“唉……”梁帝发出一声苍老虚弱的叹息,“孩子,你多保重。”

“是。”他低下头,声音颤抖。

所有的恨与怒,就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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