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小镇的石板路上,女人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上,回头问到:“二少爷还有忘带的东西吗,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出发去机场了。”
女人名叫郑允,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架着黑框眼睛,脸色略带疲惫,神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能不愉悦吗,任家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孩愿意回去了,任老太太交给她的工作总算要完成了,她彻底摆脱了失业的风险。
明天扯了扯脖子上脱线的旧围巾,他头发拢在脑后扎了个小揪,肤色是健康的白皙,不像之前在山林中是灰败的苍白色,答了句“没有”,转头看着窗外发呆。
这里是一处乡下的小镇,青瓦白墙的屋子错落排布,冬季里一片静谧萧索。
九年前他跟着养父母来到这里,度过了一段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痛苦漫长的岁月。养父母死后,他又在这里独自生活徘徊了三年。
现在,他离开这里要回那个他血缘上父亲的家了,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
窗外的景色缓缓倒退,最终在车后窗中变成一幅苍白朦胧的画,一段路后,又被城市中的车水马龙与热闹替换。
郑允透过后视镜观察着那个沉默的少年。平凡普通的小孩摇身一变成为豪门失散多年的少爷,这种戏码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三年前,任家私生子的三少爷也是被她接回去的。
她还记得那个孩子当时的反应,激动,羞涩,不知所措,在踏入任家老宅的时候,惶恐不安几乎笼罩了他整个人。
现在同样的命运落在二少爷身上,郑允却没有在对方身上看到相似的情感,甚至说对方压根没表现出任何情感。
在第一次见到明天时,她就被对方身上的冷漠和孤僻吓到了,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瞳孔颜色比正常人深了好几度,似乎能把周围的光线全部吞噬掉。
更令她感到不可置信的是,明天对于变成豪门少爷这件事不仅毫无波动,甚至抗拒回去,以至于在她找来的第二天就不告而别不知去了哪里。
这段时间来,无论是查车票航班信息还是监控都找不到对方一点行踪。
任家对于他的突然失踪几乎炸开了锅,她身上压力骤增。
如果不是明天又自己回来,并且出人意料地又改口答应了回任家,她真的要扛不住压力引咎辞职了。
郑允出神地盯住后视镜里的少年,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她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眼睛,后脖颈一阵发麻。
她赶忙低下头,避开对视。
郑允觉的,这个二少爷跟正常的孩子不太一样。
也许他有轻微自闭,她猜测到。想到来之前拿到的那份触目惊心的资料,她又肯定了几分,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明天百无聊赖地盯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景色,在心里回忆之着之前在筱九那拿到的消息,那女人黑心得很,单是任家的资料就花了他一万多。
他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名叫任霆建,除了自己以外,任家还有三个孩子,老大任与是任霆建第二个老婆带来的继子,他还有一个私生子任茗季和二老婆生的小女儿任小亦。
而明天,则是他大老婆和他离婚后生下的。明天血缘上的母亲当年怀着孕和任霆建闹离婚,之后大着肚子一走了之,不知所踪。也许是因为离婚后根本不想要孩子,所以干脆将他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在去协会接任务之前明天还很纳闷,按道理以任家的财力实力,如果真的想找回孩子,根本不会拖了十几年这么久,要知道明天所在的福利院和后来因收养所去的小镇就在隔壁省份。
后来拿到资料他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任霆建当初跟明天他亲妈离婚就是因为出轨包养情人,所以后来才有的任茗季这个私生子。
但任霆建哪怕离婚后也没娶他那个情人,反而是娶了一个舞蹈演员。他那个情人多年来想方设法利用孩子纠缠任霆建,可后来也许是任霆建烦了他,直接将孩子接回任家,把她送出国,给了一笔钱就再也没理过他。
半年前,那个女人花光了钱又偷偷回国纠缠任霆建,两人在公司门口大打出手,拉拉扯扯间女人一脚踢向了任霆建下|体,把他直接踢进医院,任霆建出院后就失去性功能了。
他家里亲生的孩子只有两个,私生子扶不起来,又不愿意把家产交给女儿,因此这才想起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另一个孩子。
明天自小生活在乡下,后来频繁满世界跑也只是为了做任务,这种豪门狗血剧情简直闻所未闻,当他拿到资料的时候,欢青更是当场笑得差点憋死过去。
傍晚的时候,明天跟郑允踏上了飞机,郑允直接定了俩头等舱,明天背着他磨出了毛边的书包,格格不入地坐到自己座位上——上次做坐头等舱还是某次任务后,欢青因为好奇死皮赖脸缠着他买的,他本人不太愿意在无意义的地方浪费钱。
谢绝了空姐的跪式服务,明天放下东西,正打算关上舱门,过道里传来叮铃当啷的响声,抬眼一看,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梳着一个极高的马尾,穿着夸张,从头到脚缀满了各种各样的铁片零件,看上去十分朋克,脸上架着一个镜片很小的圆形墨镜,注意到视线后抬手把墨镜向头顶一推,嘴里还含着泡泡糖之类的东西打招呼:“哟,小朋友好啊!”
明天瞪着双死鱼眼,点了点头一把关上舱门。
女人耸了耸肩,抬脚向自己位置走去。
之后明天一直没和女人发生什么交集,直到第二天下午下飞机的时候,明天发现女人的目的地也是金平。
来接机的人是任家的司机姓黄,明天和郑允又一同坐车前往任家老宅。
任家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日大多分散住在市中,今天难得齐聚老宅 。
宅子位于金平西郊寸土寸金的桂园壹号,连带庭院占地有4亩之多,房子外观呈现古典欧式风格,院中栽着多个高大的树木,看上去颇有年头,如果是在夏季,整个前院都会被浓郁的绿色笼罩,可惜现在是深冬,徒留嶙峋的枝干蜿蜒扭曲。
任老太太年近七十,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脸上架着一银边老花镜,端坐在沙发上喝茶,看上去颇有一派知识分子的气质,似乎连皱纹都比旁的老太太精致规整两分
“小与还没回来吗?”
一边的女人顿了顿,她年龄已有四十岁,看上去仍然美丽而温婉娴静,鹅蛋脸柳叶眉,通身萦绕着一种古典的气质。
苏静妍正在查看让人送来的一应衣物和日常用品,这是给即将回来的明天准备的,她作为后妈,怎么也得把这些东西过过手,以表对孩子的关照之心。
闻言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孩子一贯在外面野疯了,我也管不住,今天早上刚打通了电话,我已经告诉他晚饭前一定要回来了。”
“你也该约束约束他,今天什么日子啊,他当大哥的,理应早点回来接见弟弟。”
“妈说的是。”苏静妍垂下眼眸,挡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这么些年,这老太太何曾将任与当作真正的任家人了,小与跟着他嫁到任家时只有七岁,十三岁时老太太才松口给孩子改姓。
对她们母子防贼似的,生怕小与占了她任家家产的一点便宜。
这时楼梯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一个十四五岁的瘦小少年低着头抱着一大包东西缓步下来。
苏静妍开口:“茗季你拿的什么。”
“是……二哥房间里换下来的旧窗帘,阿姨把它放在门口了,我帮忙送去洗衣房。”他说话声音很小,声音偏细,刘海垂下遮挡住了一只眼。
“谁让你干这些的?”老太太皱着眉,严厉的声音传来,任茗季本就不舒展的身影线的更畏缩。“换下来东西一向是扔掉的。”老太太不耐烦地又说了一句。
任茗季抱着一团窗布不知所措地卡在原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苏静妍看不下去上前接过,“给我吧,你回去看书吧。”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
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这孩子回来也两三年了,还是这样,到底是……”她喝了口茶没说出后半句。
到底是什么,私生子?上不了台面?苏静妍将东西送到门口阿姨手上让她扔去,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家里就没有能让老太太看顺眼的孩子,真不知道即将回来的她嫡亲的大孙子能不能让她满意。
她刚一转身,一个炮弹似的身影直直撞入她怀里,苏静妍顿时露出笑意:“小祖宗,你跑什么。”
任小亦抬起一张婴儿肥的小圆脸,咧开缺了一个门牙的大嘴咯咯笑:“我在院子里看到车来了,是不是新哥哥要到了?”
“是吗,那快去叫你爸爸和三哥下来见哥哥了。”
稍时,任家的几个任齐坐在客厅里,任霆建看上去四五十岁,长相儒雅方正,眼见吴阿姨领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忙起身迎上去。
“明天,是明天吧!”他端着一张慈爱中带着喜悦激动的笑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亲儿子。
对方的长相清俊,但像他的地方不多,穿着一身陈旧的棉服,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在他表明了身份后也只不冷不热地叫了声“爸”。
任霆建神色暗了暗,这些年从未见过,也难怪生疏。
他一一向明天介绍家里的人,明天逐个喊过去算是打了招呼,出乎意料的是,他很自然的地喊了苏静妍一声“妈”
苏静妍也微微一愣,要知道即便名义上是继母,她也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能让对方喊声“阿姨”已经不错了。
几个人围着明天坐下开始嘘寒问暖,明天有问必答但话不多,大多时候嗯啊地敷衍过去。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哎呀,二弟可算是回来了,可让我们好等啊。”一个语气轻浮充满嘲讽意味的声音传来,紧跟着门口出现一个身影。
来人是个十**岁的少年,挑染了一头红毛,耳朵上打了好几个耳钉,看上去颇为不羁。
苏静妍把他拽过来呵斥道:“还好意思说,我不是说让你早点回来吗,你看现在谁在等谁!”
任与吊儿郎当地坐下:“我以为早就能见到呢,毕竟当初接三弟,三弟可是马不停蹄的就回来了。谁成想二弟好大的架子,接他接了半个月才接到。”这话可相当不客气,既说明天拿乔,又指着任茗季说他上赶着攀任家。
任茗季咬了咬唇瑟缩着不敢说话。
苏静妍推了儿子一把尬笑:“说什么呢!明天你别吃心,他就这破脾气,他不是……”
明天撇了他一眼,无所谓地回道:“没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众人噎了一下,任霆建道:“他是任与,你大哥,是……你继兄。”
“哦,大哥。”明天像是例行打招呼一般又叫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新来的二少爷是真的冷漠到不好相处。
任老太太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扯着皱巴巴的嘴皮笑了笑,喊话让阿姨带明天去他房间看看。
一直在苏静妍身边团着的的任小亦扑腾着跳下来:“我带新哥哥去,让我去吧。”
苏静妍呵斥:“小亦别闹,哥哥累了要去休息一会儿。”
任霆建笑道:“让她去吧,难得小亦喜欢哥哥。”
几人散去,明天提起他的包跟着上楼。
他走在后面,任小亦牵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向三楼跑去,打开了向南的一间房,除了这个房间,廊上还有另外两个,明天向尽头的那个突兀的门看了一眼,没等他仔细查看,任小亦一把把他拽了进去。
小丫头劲儿还挺大。
吴阿姨紧跟而来,等着如果明天有什么需要或不满意的地方她好记下让人改动。
这是一个整体呈暖黄色调的房间,分小客厅和里间两部分,温度适宜,一应生活用品、穿戴配饰、乃至文具书籍电子产品都是齐全的。
任小亦拿了桌上的一个平板,坐在床上边晃悠小短腿边劈里啪啦地鼓捣。吴阿姨一边给明天介绍房内的各种东西,一边问他喜不喜欢,需不需要格外添置。再三确认对方什么要求都没有后,就离开帮忙准备晚餐去了。
明天将书包塞进衣帽间深处,关上门出去。
任小亦玩得正开心,上方突然落下一片阴影,紧接着手里一空,她攥了一下肉乎的拳头,瞪着溜圆眼睛看向明天。
“喜欢?”明天举了举平板,“给你了。”
任小亦摇了摇头,神色暗淡:“妈妈发现不会同意的,我每周能玩手机平板的时间她都给规定好了。”她鼓着腮帮子小声嘟囔。
显然这个最小的孩子在任家并没有实现电子产品自由。
她从床上一跃而下,头上带弹簧的亮晶晶发夹抖动了一下,像是蝴蝶抖动翅膀落下的鳞粉。
“二哥哥,今天回家开心吗?”
“……还行。”明天斟酌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开不开心的。
“嗯,以后也要开心!”说完他咧着嘴笑了起来。“我先走了,二哥哥好好休息,有空来找我玩哦,我房间就在你旁边。”
她推开门出去又合上,紧跟着又打开,像是想起忘了什么似的探进半个脑袋轻快道:“拜拜一会见。”
门再次合上,明天身子一歪倒在床上,质量超好的床垫抖了抖。
欢青眼睛眯起来,伸手挡住灯光,“这小孩挺有意思。”
笑容淡去,“呵……”
明天侧过身子没说话,刘海落下挡住他一只眼,另一只眼看向那个平板。
平板还未熄灭,上面是一个灰暗色调的游戏画面,一个粗糙的怪物3d建模卡在两颗树中间,吐着鲜红的舌头,这俨然是个恐怖类游戏。
任家的这栋老宅是任老爷子在世时就买了的,装修风格上欧式混搭土味中式,整体呈暖黄色调,水晶吊灯的灯光一打,呈现出一种极具年代感的金碧辉煌。
三楼走廊尽头镶嵌着一扇与周遭装修风格迥然不同的门,纯白的底色,下方杂乱地分布着灰黑色和亮色交错的线条,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任小亦站在自己房门口,目光转向走廊深处,压在门把手上的手停顿住,过了片刻,她向尽头的那个房间走去。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放了一些杂物和一些蒙着白布的东西,向南的墙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窗帘半拉着,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庭院中的植物阴影。
任小亦听家里的几个年长的阿姨闲聊时说过,很早之前,这个房间是个画室,属于那个女人,那个他父亲名义上的第一任妻子的女人。
任小亦对她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这个房间,她走到角落里蒙着白布的一幅画前,与其他已经落灰泛黄的白布不同,这一个很新,它是在一个半月前被任霆建从拍卖会上拍回来的,画面灰败阴沉,内容奇怪异常——不过艺术品很多都是一副怪模样,它也不算太突出。
任小亦则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就升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的感觉,紧接着就做了好几天奇怪的梦,梦的内容却在醒来后都不记得了。不过自那之后,她就刻意避开了这幅画,直到它被收进这个房间就再也没见过。
今天她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这幅画,她总感觉这幅画和明天给她的感觉似乎差不多,但又好像截然不同。
为什么呢。
她伫立在画前,眼睫毛低垂,头的灯光穿过架子在她上半身投下一片阴影。
终于,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夜风刮过,透过年久失修的窗户缝隙发出长哨一样的刺耳声音。
在手指将要触碰到白布的一刹那,任小亦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她猛然收回手,深吸两口气,快步转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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