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一个梦:姐姐(四)

第四次做这个梦,已经是我大二的时候了。但是梦里,我身体还是15岁,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在15岁少女的躯壳里。以下内容全部都是梦境。

没有水晶透镜般的阳光,没有融化黄金般的暖意,没有令人晕眩的香甜空气,甚至没有那座由月季和非洲菊堆砌的、精致得恍如天国的鲜花拱门。

这一次,意识清醒的瞬间,刺入鼻腔的便是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气味——灰尘、霉菌,还有铁锈般的恐惧。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那个早已刻入灵魂的场景:废弃度假酒店大堂。破损露着黄色海绵的皮沙发,积着仿佛百年无人触碰的厚厚灰尘的前台,那株曾经高大、如今只剩枯槁骨架的盆栽植物,像一具风干的巨人遗骸。透过破败的大门,浑浊发绿的死水泳池里,几把破烂的遮阳伞和躺椅依旧歪斜地泡着,像沉船的残骸。

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在身后,熟悉的勒痛感传来。我迅速环顾四周——没有莉莉那抹艳丽的红,没有阿玲cos水手水星的闪亮身影,也没有小Z那帅气利落的战斗服。这次,只有我,和一群同样被绑着、因为恐惧而啜泣颤抖的陌生女孩们。她们的脸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只有压抑的呜咽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空旷破败的大厅里回荡。

也没有她。那个像定海神针般的工装姐姐。

但这一次,恐惧的潮水只短暂地漫过了脚踝,便迅速退去。带着前三次的记忆和生活的历练,异常清醒。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深绿色的军训迷彩服,耐磨的布料包裹着身体,脚上是那双熟悉的、鞋底纹路清晰的解放鞋。原来潜意识里,我已为这场重复的噩梦,披上了最实用的“战甲”。

“别哭了,”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历过军训号令的穿透力,瞬间压低了周围的啜泣。几双泪眼茫然地望向我。“哭没用。想活命,就听我说。”

没有时间犹豫,我立刻执行了在第三次梦里被证明有效的策略。“大家靠近一点,背靠背,互相摸索手腕上的绳结!动作要快,要轻!” 我的指令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或许是这份镇定感染了她们,或许是绝望中任何一根稻草都值得抓住,女孩们开始笨拙地互相靠拢。

得益于军训服宽松的袖口和解放鞋带来的稳定,我扭转身体的动作比上一次穿洛丽塔裙时灵活得多。指尖很快触碰到身后女孩手腕上那个死硬的结。没有崩裂的指甲油,只有被麻绳磨砺的触感。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军训时打背包的专注,手指像解开复杂的绳结教程般,精准地抠、挑、拉。

“我……我解开了!” 身后的女孩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低呼出声,声音都在发颤。她立刻转身帮我。有了同伴的协助,加上我自身更冷静的指挥,解绳的速度比第三次快了许多。一个接一个,绳索被悄悄解开。

“绳子别扔!” 我压低声音,迅速下达指令,“所有人,手依旧背在身后,假装还被捆着!把绳子松松地攥在手里!保持安静,等他们进来!” 或许是经历过第三次的“组织”,这次女孩们执行得更快,也更默契。大厅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潜伏着等待时机的暗流。

我像上次一样,目标明确地潜向积满厚厚灰尘的前台。军绿色的身影在昏暗中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解放鞋踩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悄无声息。轻车熟路地拉开那个特定的柜门——果然!那部蓝灰色、磨损严重的诺基亚直板手机,静静地躺在杂物堆里。

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那微弱的一格电池信号如同希望的微光。指尖飞快地在按键上移动,短信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SOS!被绑!废弃度假酒店!泳池水绿!很多女孩!马贼看守!救命!位置:XX路附近区域 XX(我的名字)发】

发送至:110

“信息发送中……” 进度条艰难地移动,一格电在闪烁。发送成功!我迅速将手机塞进军裤那深而宽大的口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大腿,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咒骂声由远及近!他们来了!

我迅速退回女孩们中间,蹲下身,保持着“被绑”的姿态,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跳动,像在等待一个预演过多次的指令。破门被“哐当”一声踹开,碎玻璃稀里哗啦落下。依旧是那个穿花衬衫、戴粗金链、满脸横肉的头领,带着他那几个面目可憎的跟班,像几团移动的污浊空气闯了进来,劣质香水和汗臭味瞬间充斥空间。

“都他妈老实点!”头领破锣嗓子吼着,目光像肮脏的刷子扫过我们,“货有好赖!给老子分分!值钱的……”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离得近的跟班已经狞笑着走向最外侧一个假装哭泣、手却藏在身后的女孩,似乎想伸手去捏她的脸。就在他弯腰凑近的瞬间,那个女孩因为过度紧张,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原本松松攥在手里的绳子滑落了一小截!

糟了!

千钧一发!下意识地,我的右手猛地插进军裤口袋——不是手机那个口袋,而是另一个!指尖瞬间触碰到一个冰冷、沉重、带着粗糙棱角的硬物!

枪!它又出现了!

没有惊愕,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它为何而来、何时出现。大一军训时,趴在靶场上,肩窝抵着老式步枪的木质枪托,三点一线瞄准百米外靶心的感觉瞬间回流!身体自动调整到最稳定的姿态——不是模仿记忆中那个工装姐姐,而是军训打靶考核时教官反复强调的姿势。双脚如同扎根在地,解放鞋提供了稳固的支撑点,双手紧握住那把粗糙的金属——它入手沉重,表面甚至有未经打磨的毛刺,扳机护圈硌着手指,简陋得像个粗制滥造的玩具,却又散发着致命的冰冷。

举枪,屏息。视线穿过简陋的准星(如果那凸起的小铁片能算准星的话),瞬间锁定了那个正要发作的头领——他的眉心。

“砰——!!!”

枪声在破败的大厅里炸开,震耳欲聋!硝烟味猛地腾起!后坐力狠狠撞在肩窝,比我记忆中的军训步枪更生硬、更狂野!但我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双脚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头领脸上的狞笑和即将爆发的暴怒瞬间凝固。他额头上,正中央,一个暗红色的孔洞清晰可见。他的身体晃了晃,就像一袋沉重的沙土,“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陈年的灰尘。不动了。

死寂!

时间仿佛被这一枪打穿了!

剩下的三个跟班脸上的凶悍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撕得粉碎!他们像被同时掐住了脖子,发出不成调的抽气声。离我最近的那个,在头领倒下的瞬间,下意识地、惊恐地看向我,甚至都忘了摸向腰间别着的砍刀的刀柄。

“砰!”

第二枪几乎没有间隔!太快了!太准了!

剩下的两个跟班彻底魂飞魄散!他们发出非人的、凄厉的惨嚎,连滚带爬,像两条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撞开旁边破败的窗户,手脚并用地翻出去,瞬间消失在窗外荒芜的野地里!连倒地的头领和同伴都顾不上看一眼!

我缓缓垂下手臂。枪身的粗糙感和残留的灼热感异常清晰。巨大的、冰冷的平静笼罩着我。我低头,仔细看了看这把救命的凶器:它的结构极其简单,甚至能看到粗糙的焊接痕迹,枪管短粗,像某个地下作坊用边角料仓促拼凑出来的东西。丑陋,致命,充满临时感。

没有丝毫留恋,我像扔掉一块烫手的烙铁,手臂一甩,将那把简陋的手枪远远地扔进了浑浊发绿的泳池深处。“噗通”一声轻响,水面荡开几圈涟漪,随即恢复了死寂的墨绿。

“好了,”我转向那群惊呆的女孩,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晰和平静,“没事了。”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看清她们的人数——算上我自己,整整二十九人。而刚才冲进来的歹徒,包括地上躺着的两个,一共……只有四个人。四个虚张声势的恶棍,用恐惧和暴力,绑架了二十九个女孩。

这个认知带来的荒谬感,甚至冲淡了刚刚拼命的血腥。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大家都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绳子可以扔掉了。我们离开这里。”

女孩们如梦初醒,纷纷扔掉伪装用的绳索,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她们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没有欢呼,只有一种沉重的、重获自由的虚脱感。

我带头走向出口,解放鞋踩在窗外的碎石和杂草上,发出坚实的声响。身后,二十八个女孩,像一条沉默而疲惫的溪流,跟随在我身后。我们穿过半人高的荒草,越过倒塌的篱笆,循着记忆中通往大路的方向前进。没有人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走了不知多久,脚下的路渐渐平整,荒草被踩实的小径取代。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如同天籁般的——

“呜——呜——呜——”

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嘹亮!

女孩们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有人甚至小声啜泣起来。

我停下脚步,站在小径通往柏油马路的边缘。刺眼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眼。蓝红闪烁的警灯光芒已经隐约可见,警笛声震动着空气,威严而令人心安。

得救了。

这一次,没有莉莉扑过来的拥抱,没有阿玲急促的汇报,没有小Z闪亮的电子设备。只有我,带着二十九个女孩,站在了获救的边缘。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我们噩梦的废弃之地,它隐在杂乱的树林后,只剩下一个模糊而阴郁的轮廓。

……眼皮猛地一跳。我醒了。

黑暗中,那个困扰已久的问题再次浮现:那个工装姐姐,到底是谁?而枪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曾以为,那或许是我在恐惧中投射出的、未来的自己——一个足够强大、冷静、能掌控一切的保护者。我一次次在梦里笨拙地模仿她,渴望成为她那样杀伐果断、沉着如冰的人。可直到今天,直到我真正扣动扳机,冷静地击倒目标,我依然清晰地感觉到,那不是我。模仿得再像,终究只是模仿。我无法成为她。我没有她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如同磐石般的沉静内核。我的冷静是训练和经历堆砌的堡垒,我的“杀伐果断”更像是在极端压力下被逼出的、精确的执行力。

她像一把浑然天成的利刃。

而我,只是一块被反复淬炼、勉强塑形的铁。就像那把临时拼凑、粗糙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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