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1935年的腊八,剡洲梅镇。【注释1:剡洲与梅镇系虚构。】
梅镇是个浙东很普通的临江村落。北靠剡山,南临梅溪,山岭、小潭无数,山多水多和浙东其他地方一样,能耕种的田地少得可怜,也贵得可怕。要说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梅溪自古连着运河。沿着水路往县城乃至省城杭州只需一两日,到上海特别市也不过三五日。
天还没亮,梅生就去了梅溪边。她扎着两个短短的羊角辫,身上穿着件补丁叠补丁的土布棉袄,脚上却没穿袜子,赤着脚踏着一双草鞋。棉袄套在她身上大得出奇,像一件袍子,袖子挽了好几道还长。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一铲一铲将溪泥铲到竹筐里。像打清板似的,发出咔嚓咔嚓声。听了这节拍,她忍不住对着动作,低声哼唱起来:“白露白迷迷啊,秋分稻秀齐哦——”唱的是剡洲的呤哦调,乡亲们干活都爱哼两句。唱到后面,如果是集体排水,割稻子,就会有其他乡亲帮唱“呤哦”两个衬字。
哼哼的话,衬字一般就拖过去了,结果梅生自己唱着唱着乐起来:“霜降剪早稻啊,立冬一齐倒哦——”她自己一个人把衬字唱了好几遍:“啊格呤哦,呤呤哦,咿呀啷嗳!——啊格呤哦,呤呤哦,咿呀啷嗳!”这一阵呤哦,呤哦,呤呤哦,像一阵咒语,将树林里的什么招来了。【注释2:歌词出自《江村经济》费孝通,不出自呤哦调原有歌词,系笔者生搬硬套。】
周遭黑漆漆的,月亮已经看不见,没有什么光。山脚的竹林被风一吹瑟瑟作响,枯枝与黄叶就雪一般的落下,投下无数黑色的影子,好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梅生猛地一下抬起头来。她一个人站在黑暗里,只有手中的铲子,和头上一颗孤零零的星星作伴。
按常理,梅生觉得自己“小妹佬芳龄二七”(小妹妹刚十四岁)应该要害怕。但她已经习惯了。总不能让姆妈来吧,她还裹着小脚。妹妹细猴也还小。梅生攥着铲子,紧盯着黑暗中。别是保安团那帮丘八又来了吧?
她静静盯了树林一会儿,又把自己的念头否决了。保安团那帮人成天喝酒,这个点估计起不来。但如果真有人在林子里,那她可就要吓唬吓唬了。她抬头看着高高悬在天上的孤星,深吸了一口气,晨雾微凉。不知怎地,这一点严冬的凉意却激起了梅生心中的一点痛快。
哦,原来在夜里,人的胆气是这样来的。梅生将脚稳稳踏在湿润的枯叶和泥土上,甩出一句唱词:“凉夜——迢迢!”这文绉绉的唱词还是她从戏班师傅酒桌上听来的呢!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凉夜——迢迢!”
山脊上此时现出白光来,竹子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程梅生衬着天光,将气息顶上去高声唱起来:“俺身轻不怕路途遥——”
这一声惊起了许多本来在林间休憩的鸟儿。一时间山林中叽叽喳喳,受到惊吓的鸟儿们又落回枝头,叫成了一片。梅生这才放下了心,林子里没人嘛。
她冲着鸟儿们作了个揖。老人总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总不见得早鸟儿比她起得还晚吧?就在这时,山林哇的一声叫起来!只听那声音欢天喜地地喊:“鸟儿飞起啦!鸟儿飞起来啦!”梅生瞪大了眼睛。不是,保安团这次又在搞什么鬼?
她想也没想,挑起扁担就准备走。但手上的铲子却没停,甚至还多拍了一铲泥按在竹筐里。梅生肩上挑着扁担,手里拿着铲子,跑得连扁担上的竹筐都飞了起来。她跑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不对啊,保安团里没女的啊。刚刚那一声分明是个姑娘!
想到这,她步子缓下来,甚至往后看去——一张没有面孔,全是头发的脸突地一下闪在梅生眼前。嗷——地一声,梅生将担子往下一扔,一铲子对着这脸拍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晨光照到了梅生身上,她下意识将眼睛一垂。
这人有影子!梅生把铲子直愣愣往回一收,挡在身前。她面前的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女人。透过她纠结在一起的发丝,梅生依稀能看出一点她原来的风韵。女人像是没有脊骨似的,蛇一般捧着一条红土布就要缠到梅生身上:“你怎么不唱了?再唱一句呀!”
她说着就扑上来抓梅生。这女人疯了!
梅生抱着铲子在溪边满地跑。疯女人却特别高兴了起来,她一边拿着红土布,一边追着说:“收下,收下!办喜事,要穿红的!”天已经大亮了,梅生冲周围看去,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码头边的戏台。
码头边的房子,窝棚上都挂着旧红布,大红灯笼,甚至树上还串起了高高的布横幅,写着感谢保安团护乡。百花台的竹棚檐下还吊着两个稀奇的煤油灯。虽然今天是腊八,但春节还早。怎么这么早就布置起来了?
被疯女人追得不行了,梅生将铲子往前一递,轻轻抵住疯女人,“我唱我唱还不行吗?”梅生这才看清了疯女人的眼睛。她好像又清醒又糊涂,只呆呆地看着梅生笑,很是依恋任性的样子。看她的神情,怕是比自己大不了两岁,梅生视线又落到疯女人手上的红布上。
而且——她总攥着这块布,梅生忍不住问:“你——家人呢?”疯女人歪过她看看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个极其天真的笑容:“死了,都死了!官人病死了!”梅生垂下眼睛,忍不住抿了抿嘴。她家人也死了么?她管她丈夫叫官人呢,想必感情很好吧。
梅生眨眨眼睛,将铲子放下了。她捧住疯女人的脸,把她蓬乱的头发理到耳后。她柔下声音,轻轻地说:“这我平常绝不唱的,只悄悄给你听。”疯女人一听,开心地鼓起掌来。梅生缓缓起了个调:“金鸡三声天明亮,梁兄含笑来相送——”是浙东最喜欢的《梁山伯祝英台》中的肉头戏《十八相送》。【注释3:在1935年左右《梁祝》还未定名,只将两人名字并列。】
这腔一起,疯女人竟然摇摇摆摆地直起身来。她一抬腿,将不存在的衣摆一撩,跨出门去。梅生愣了一下,这身段,是练过的。侧过头,她仔细观察着疯女人:“山伯不舍祝英台,一别送出十八里。??”疯女人抬起右手,用不存在的水袖作了个旁折袖,是个标准的叫唱。【注释4:即示意观众准备要开始演唱。】
“??英台便把山伯唤,梁兄你花轿早来抬——”【注释5:唱词出自清《英台宝卷》顾智德堂,唱词笔者有改动。】
嗓子虽然哑了,疯女人的唱词却一字不差。
梅生知道她是谁了。
这时候从溪边传来高高的一声叫喊,是镇里戏班的烟斗叔!他跳下来窄竹筏,冲梅生喊:“梅生!你快回去!你大伯又来了!”目光落到疯女人身上,他哦了一声,“这不是被保安团逼得撞神像的‘祝英台’吗?”程梅生点点头,挽住疯女人往烟斗叔那儿一递:“嗯,夏天那场酬神戏就是她演的。”
“麻烦阿叔把她捎回花神庙去,不然师太该担心了。”烟斗叔气喘吁吁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刚刚那几句阿拉可听见了,给你讲了,你就该唱小生!”梅生听了笑了笑:“我不唱男的。”
烟斗叔听了,嘿嘿两声:“今天迎神戏‘祝英台’病了,你来顶吧,三块包银。”他抹了一把胡子,“来的时候,和你姆妈也说了。”梅生挑眼一看烟斗叔,先没应:“突然这么大方呐,烟斗叔。”
梅生家住在镇子外,明心岭山脚下。她跳下烟斗叔的竹筏,扛着铲子就往家里跑。刚看见破屋的影子,就听见她大伯蒋大勇杵在门口嚷嚷:“程芳!保安团团长要娶梅生,这是多大滴福报介!侬别不识抬举!”蒋大勇是个瘦弱的男子,叫嚷起来声音却格外大。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保安团成员全是无业流氓,将破屋围成了一片。中间是梅生的姆妈程芳。她十分瘦削,因此显得颊骨很高,气质冷冷的。程芳身上的衣服虽然是一条接一条的布丁,几乎看不出原样,却整洁得很。她抿着嘴不说话,一手抱着薄薄一个灵位,一手护着梅生的妹妹细猴。
程芳神情肃穆地看着蒋大勇,并不退让。梅生见姆妈和妹妹被围在中间,脑子翁的一声,心里一片空白。她想也没想就把扁担铲子往地上一扔,抄起搁在篱笆外的大锄头就往里冲。“那妈撇(即国骂)”她扬起锄头就往保安团流氓脑袋上砸。流氓们回过头,发现是梅生,都慌张地让开了。
“蒋大勇,侬个饭前骨头(犯贱骨头),”梅生一锄头就砸在蒋大勇的脑袋上,“当着侬弟弟的灵位,侬就敢欺他婆娘!卖他女儿!”蒋大勇瞪大了眼睛,被程梅生逼得连退了三步。
他屁滚尿流地躲过了梅生的第一记锄头,却没想到那锄头一旋转,锄头尖冲着他的腮帮子就是一锄。蒋大勇被这一重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血从蒋大勇的腮帮子上流下来,他捂着嘴,疼得呜呜咽咽起来——该是下巴脱臼了。
梅生举着锄头挡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本以为蒋大勇这下该夹着尾巴,屁都不敢放出来一个,结果这个大男人却又坐在地上哭丧起来。梅生看着他这幅欺软怕硬的窝囊样,心里就忍不住火冒三丈,举起锄头就又要打。程芳却伸出手按住了梅生。细猴也悄悄拉住了姐姐的衣角。
深深吸了一口,梅生只觉得自己今天把蒋大勇和这帮保安团的丘八都打死了才算好。她强行按下心里的怒火,几乎连锄头都颤抖起来。梅生用锄头指着保安团,一字一顿地说:“告诉蒋山,我、不、嫁!要人没有,要命一条!”她将草鞋甩脱下来。那鞋子飞砸到保安团面前,将那流氓吓得推挤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子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保安团,“来一个我杀一双,反正老子只赚不赔!”蒋大勇和一众保安团的流氓都被这股不要命的劲儿给吓住了。一时呆立在院子外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哎呀老蒋啊——”从破屋后面传来一阵极难听的哭嚷,梅生忍不住动了动眉毛。是她大伯母,只见她手里正拽着梅生家的黑土猪,好不容易刚拽出猪圈,就发现蒋大勇跌在地上,抖得和筛子似的。大伯母一下扑过去,她抱着蒋大勇,冲着梅生就开始尖叫:“你个杀千刀的!你爹那死鬼不在了就敢打大伯!”
“你爷爷怎么说的!你大伯是长子,要考进士!”她指着梅生,“你大伯一辈子考不上,你爹就得供一辈子!你爹没了,你就该接着供!”她揪着蒋大勇的衣服想把他从地上揪起来,却没成功。反倒让自己也跌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撒起泼来:“蒋大勇是长子!是长子!你爹蒋大仁就是个庶出!”
梅生冷眼看着她大伯母,只觉得比起早上的疯女人,她大伯母才是真疯。“你得赔!”大伯母站起来,又去拽那头黑土猪,“这猪本来就是我的!”梅生刚要发作,却发现妹妹细猴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一紧。细猴抿着嘴唇:“她胡说!那是村里给姆妈做花神像的酬谢!”
程芳低下了头,悄悄冲细猴摇了摇头,又握了握梅生的肩膀。梅生被气得冷笑起来,她心里却格外的冷静,格外的清醒。她捡起黑土猪的绳子,走到大伯母面前。大伯母像畏惧她手中的锄头似的,忍不住缩了一下头。梅生将绳子塞到大伯母手中:“你拿。”
说完反身走进猪圈,拎出一桶猪食,当头就往大伯母和蒋大勇的头上倒去。那猪食全是人不吃的苦草野菜煮的,味道苦涩极了。绿油油,黏腻腻地挂了大伯母和蒋大勇一身。梅生倒完了,将桶往旁边一扔:“我只有猪食,吃完这一桶,我们就不是一家人。我程梅生永生永世,不是你蒋家人。”
黑土猪闻见这味道却乐了。它这才不再挣扎,欢天喜地地跑上来,哼哧哼哧地舔着大伯母和蒋大勇的面孔,吃着属于它的猪食。蒋大勇一把将黑土猪推开了,拽起大伯母就走。大伯母诶了一声,手上还拽着黑土猪的绳子不肯放,人也不肯走。蒋大勇不知怎么了,转过身,狠狠给了大伯母一巴掌。
见她还是不肯放手,只得一手捂着脸,一手拽着自家婆娘和猪,一摇一晃地往镇子里走。保安团见领头闹事的走了,也不敢再留。他们手上不敢动作,嘴上却嘀嘀咕咕起来,不怀好意地回头看着程梅生。别说被他们这么看,程梅生觉得只要被这目光沾上,连她手里的锄头都觉得不被尊重了。
她忍不住掂了掂锄头,将锄头又扬了起来。保安团的流氓看见程梅生那沾血的锄头,立刻收了声,跟在蒋大勇后面走了。程梅生啐了一口,将院子外的溪泥和铲子拿了回来。姆妈程芳则沉默地看着程梅生。等程梅生回来了,她将破篱笆门关好,像姐妹俩招了招手,三人一起进了屋里。
小小的破屋内,虽然是白天却还是黑洞洞的。唯一一点亮光就在窗户处。窗户上的玻璃纸已经破过好几层。现在勉强用报纸粘起来。那竟然还不完全,写着《巾帼英雄》漫画的标题下面被挖得一个洞接一个洞。似乎是有人把版面上的内容裁了下来。窗户前是一尊用红绸布细细包好的花神像。虽然看不见面孔,但只看轮廓也能瞧出花神塑得极为庄重,不沾尘俗气。
程梅生看着这尊花神像,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慢慢平静下来。她拉开木凳子,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细猴看了看程梅生的脸色,跳上了长凳坐在了姐姐一边。程芳从炉子上拿过水,用手捂了捂,倒了一杯推到程梅生面前:“现在人也打了,气也出了。梅镇我们算呆不下去了,之后怎么办,有想法吗?”
“烟斗叔说要你顶祝英台。”细猴在旁边悄悄地补了一句,“十块包银,足够买一头猪了。”程梅生看了一眼妹妹,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她往细猴头上一敲:“你个老三老四(没大没小),这就打算把你姐姐卖了啊。这没头没尾的让我顶祝英台,肯定有问题。”
她嗓子天生偏低,虽然是花旦但从没唱过主角。让她顶祝英台,还出这么高的包银,天上哪儿掉来的馅儿饼?细猴虽然现在还不太能明白这层人情世故,但心里这把算盘打得是真快。她默默盘算着,以后有机会要让妹妹去商铺里做学徒。
程芳看着程梅生的神色,就知道程梅生脑子里的念头不知又跑到那儿去了。她视线落在程梅生的额角,那里的头发总梳不服帖,总有几缕头发跳出来,野草似的,迎风竖立着。她用手指捋了捋程梅生的头发:“你是不想嫁蒋山,还是一辈子都不想嫁人?”
程梅生听了姆妈的话,双手忍不住将手指绞在了一起。说心里话,她觉得男的没一个好东西,除了《世界画报》上《巾帼英雄》漫画里的骑侠李亦豪。所以是真的不想嫁人,但又拿不准姆妈的心思,担心说了又伤姆妈的心。她只是想靠自己活着,不去看婆婆,男人或是谁的脸色。
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姆妈,我还是想唱戏。”这个回话在程芳的意料当中,自己的孩子,她不敢说全然了解,但至少是知道一些的。但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接着问:“为什么想唱戏?若是相信唱女子文戏能挣大钱——”她看着程梅生的眼睛:“你该明白,这不是一般人的命。前年你进的兴庆班,连科都还没出,不就散了吗?”
这话一出,程梅生觉得心里突了一下。她明白姆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觉得心里被一根尖锐的针刺了。她抿了抿嘴,端起姆妈倒给她的热水,捂了捂手。“姆妈,我唱戏不为名不为利,只想靠自己堂堂正正生活。”她迎着姆妈的视线顶了过去,“我不想嫁人,不想仰仗别人过活。”
程芳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点了点头。她原本是泥彩匠的女儿,家里有一间小小铺面。她父亲想着女儿之后专看铺子,就给她裹了小脚。程芳从少女时就迎来送往,早练就了一副不动声色的“生意城府”。但自从梅溪闹水患,冲垮了家里的铺子,她嫁给蒋大仁之后,就再没动用过这幅城府。没想到今天竟然会用到自己女儿身上。
她冷下面孔,语气也严厉起来:“女人都得结婚,我也嫁了侬爹。别人都能活,你为什么不能?”程梅生没想到姆妈会所说出这种话,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程芳。她愣愣地看了自己姆妈一会儿,一股怒气从心底钻了上来。没什么思索和反应,她几乎脱口而出:“那我宁可去死!”
“好!”程芳短而有力的应了一声。她将手交握着放到桌上:“今天是花神庙迎神,你嗓子低,从没唱过主角。这次迎神戏让你顶祝英台估计是蒋山的主意。”她眉毛微微横竖,眼里的神情却比刚才柔和多了。程芳看着程梅生:“这个戏,你打算怎么唱?”
梅生:锄头——好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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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宁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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