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脑总是枯竭，但我装作没这回事——博尔赫斯」

——罗茜的《名言收集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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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非再次见到罗茜时，罗茜正闭着眼睛瘫在平安小区里那棵老槐树下花朵形状的沙发椅上，风吹过来的时候，她浅色的头发在不断变幻的斑驳树影里闪闪发光。

她好像刚吃了五毛钱一根的草莓棒冰，手里还握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嘴唇被里面的廉价食用色素染成了甜腻的粉红色，穿着洗褪色的粉色白边背心和蓝色短裤，盘着腿团在椅子里。

像被太阳烤化的小熊软糖。

余非看了一会儿，把手中的大号行李箱放在了石板小路上灰扑扑的猫窝边，转身掀开旁边小卖部的绿色珍珠门帘走了进去。

小卖部的老式收音机滋滋啦啦放着体育广播，门口的风扇慢悠悠晃着脑袋呼呼地吹着风。

巨大的遮阳伞下晾着肚皮的橘猫连打了三个哈欠后余非出来了。

他单肩背着黑色书包，右手小臂缠着刺眼的白色绷带，看着树下的罗茜目测了一下距离，拖着行李箱后退了几步后停在了风扇旁边。

撕开手里的黑黄色相间的糖果袋子，拿出里面的糖果瞄了眼罗茜后，余非调整角度扔了出去。

用的左手。

那颗黄色的小圆球在蓝色天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准确无误掉进了罗茜微张的口中。

收音机适时播报：“十环，正中靶心，让我们恭喜……”

余非终于舒服了，原本绷直的唇线此刻也舒展开了，他拉着行李箱，悠哉悠哉离开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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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茜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只漂亮的有着蓝色尾巴的鸟划过天空，弧线的尾端是一个拖着长长影子的背影。

她揉揉眼睛再想看仔细的时候，那只鸟和背影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她的味蕾回笼，感觉到了口腔里一阵清甜的果香，罗茜砸吧了一下嘴唇，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得到了一个重要结论。

嗯，绝对没错！

不二家的柠檬夹心硬糖。

是大自然的馈赠。

她懒洋洋得靠在椅背上，只把手伸到身后摸索着什么，随即找到了她掖在椅子缝隙里的作文纸和自动笔。

摊开被她叠的皱巴巴的纸张。

第一行中间写着：我家门口的老槐树。

除了题目罗茜正文只写了两行字：

我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它夏天开花，秋天落幕。

啊！槐树啊槐树。

罗茜握着笔盯着那两行干瘪的文字看了半晌，怎么也写不出第三行字来，于是她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把作文纸团成团，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她慢悠悠起身，趿拉着拖鞋准备去书店买几本优秀作文范本。

罗茜想到了拉马努金，他睡一觉醒过来可以写下娜玛卡尔女神在梦中告诉他的数学公式，而自己睡一觉醒过来只能得到一颗柠檬夹心硬糖。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罗茜语文成绩奇烂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经常不及格，看不懂文言文，理解不了阅读理解。诗歌0分，作文跑题都是常有的事。

罗茜的语文老师一度怀疑罗茜有阅读障碍，他曾经在办公室旁敲侧击班主任建议让罗茜的爸妈带着她测测智商，据说言语中夹杂了对罗茜外貌的攻击和对她家庭经济状况的合理质疑。

知道这事之后罗茜看见语文老师就不再鞠躬说老师好了。

其实语文老师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罗茜肤色天生是病态的白，发色也浅，那段时间在食堂吃饭挑挑拣拣，背的书包也破破烂烂，加上她还天生长了一副营养不良遭受虐待的样子。

因为这事高一升高二的暑假，罗茜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老韩特意安排了一次家访，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和罗茜的老爸罗汉生同志胡侃了好一阵才装作不经意得在她家转了两圈，还在她家杂物间门口探头探脑徘徊了好一会儿。

罗茜怀疑他在找哈利波特的楼梯间。

他的疑虑在罗茜的母亲大人乔小芸女士热情留他在家吃饭时打消了一大半，乔小芸做了八个硬菜，罗茜却拿着勺子扒拉素豆芽。

老韩终于找到间隙，他放下筷子和颜悦色地问罗茜：“怎么只吃菜啊，是不是平常吃不到肉不习惯吃肉啊？”他看了罗茜爸妈两眼继续说：“你放心，有什么难处尽管跟老师说，老师帮你解决。”

乔小芸没听出来这话的言外之意，只顾着把菜往老韩面前堆：“没事韩老师，您吃，小屁孩臭美减肥呢。”

老韩一听就急了，拍着桌子瞪起眼睛：“胡闹，这个年纪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减什么肥，况且你也不胖啊，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健康，高中生正是用脑子的时候，用脑子需要什么？罗茜你生物不错应该知道吧，纯净的葡萄糖！葡萄糖哪里来？”

罗茜懵懂地听着，看老韩看着自己不说话了，才意识到要接茬，于是她一本正经摆出好学的样子虚心求教：“哪里来？”

老韩又是一拍桌子：“吃啊！不吃你用什么学习……”

老韩唠叨了半个小时。

罗茜记得那天她在三双眼睛注视下吃了两大碗红烧肉盖饭。

老韩家访离开时站在门口跟罗茜爸妈说：“罗茜理科成绩很不错，就是这个语文啊太拖后腿，平常让她多看看书，做做写作训练什么的，你说那些诗词啊文言文啊，就背嘛，至于作文，就编嘛，语文是一门需要积累的科目，开学也才高二，抓紧时间，赶得上来。”

乔小芸拍了下罗茜附和：“是是是，你说这孩子，她打小就跟着我看我国四大名著，什么《红楼梦》啊，还有这个《水浒传》啊，《西游记》啊，还有这个……”乔小芸打了个磕巴，眨眨眼睛：“总之，不瞒您说，我胎教听的都是文学名著。”

她摊手，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说这，这怎么一点文学素养没遗传给她呢。”

罗汉生在她身后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就被乔小芸掐了一把。

乔小芸：“随她爸了。”

罗汉生揉着胳膊连连点头：“随我，随我。”

后来乔小芸给罗茜买了精装版《红楼梦》，让她好好看完了写篇读后感，又不知道怎么语文老师和老韩的谈话传到乔小芸的耳朵里，从此以后除了每周要写一篇800字作文交给乔小芸检查外，罗茜三餐都被逼着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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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街街角有一家书店，以前叫三人行，想也知道取自《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后来听说被家长举报了，现在改了名，叫三味书屋。

据说换招牌那天书店老板愤愤不平跺着脚指着换下来的招牌低吼：“这群人，低俗！龌龊！这是欲加之罪！文盲！一群文盲！！”

罗茜在樱桃街的冰品摊买了两杯百香果茶，其中一杯跟摊主要了三分糖去冰，她趿拉着拖鞋进到三味书屋二楼的时候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周华琛。

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短袖和长裤，领口扣子只系了一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半截锁骨，在旧书区域书柜前的木头椅子上，捧着一本《Oliver Twist》，醒目地坐在周末下午两点的阳光里。

周华琛似乎是没看到距离他只有两米远的罗茜，看起来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排列组合出的句子。洒着阳光的纸张泛着微微的光晕，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垫在相隔的两页之间，像是看得认真。

罗茜呼了一口气，然后在他面前状似不经意的走了几个来回。

带起来的风搅乱了空气中的沉木香，她的拖鞋也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轻响。

周华琛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一闪而过的笑意好像只是罗茜夏日里出现的幻觉，他依然低着头，又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直到手里果茶杯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罗茜被太阳晒得半透明的手指滴下去，在地板上炸开了几朵水花，罗茜终于停下来。

她站在周华琛面前小声开口：“同学，请你让一下，我要拿你身后的书。”

声音很轻，不自然得走了音，透着闷热的空气也藏不住的紧张，她手指微微用力，果茶杯出现了轻微的凹陷。

听到声音，周华琛合上手中的书，好像刚刚才意识到罗茜的存在，终于抬起头。

光线穿过窗外梧桐树叶的缝隙，争先恐后地在罗茜面前描摹着少年忽深忽浅的轮廓，勾勒出朦胧的毛茸茸的金色线条。

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的尘埃缓慢地移动，滴落了阳光的漆黑瞳色显得格外温润。

罗茜悄悄屏住了呼吸，已经是九月了，暑热却没有一点褪去的意思，依旧有蝉鸣声从窗外传来，她在聒噪的声响和疲倦的微风里回避周华琛直视她的眼光。

罗茜今天第二次感觉到了世界的不公平，周华琛只是坐在那里，就像是世界的主角。

和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