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房内摆设一面提裙走到床边,伸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瓶,拔开塞子嗅了嗅里面的气味。片刻她扭头颦眉道:“你伤得这般严重,怎么还用这治跌打损伤的药?”
卞夏像回避什么似得移开落在古决明身上的视线,哽着喉咙道:“我……咱家又不是大夫哪知道这么多。”
古决明没奈何地瞧了卞夏一眼,蹲身坐在他的床边,伸手探着他的额头,“还好只是有点低烧,没什么事。”
卞夏如临大敌般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停了下来。直到古决明把手从他额头上移开,他才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古决明起身坐在床边,从随身带的药包里分出一半药粉倒进床头的药瓶中。“上次给你的半枫荷粉只怕你早用完了,我知你不愿张口向我讨东西但我是个大夫,别的我可以不管,可我做不到对你身上的病痛视若无睹。”她顿了顿,又说,“冬季天寒,你膝盖又不好,若不好好养着等你老了有你受的。”
卞夏眸中涟漪四起,好久,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又过片刻卞夏终于抑制住心中情绪,他后知后觉地想挪身给古决明让出更多位置好让她坐的舒服一些,可他刚准备动作从□□流出的暖流就让他面色僵住。
卞夏这才想起自己此时下..身)))赤..裸,只靠一床薄被遮丑。
“你快回去吧。”好一会儿,他强压着颤音对古决明说。
古决明只当是卞夏因受罚而感到羞耻,她语气平常地说:“我想在你这待会儿,宫里的规矩礼仪实在把我累得不行。”
语罢,古决明又补上一句,“如果你觉得我在这会打扰到你休息,那我这就走。”
卞夏感觉身下那股水流渐渐变得冰凉,他微微转头便能看到古决明安然自若地坐在这满是灰尘和臭味的破耳房里,强烈的自卑自厌感让卞夏不自觉地攥紧手指,下意识地想破口大骂用最不堪入耳的话来保护自己。
但,因是古决明,正是因为坐在这的是古决明,卞夏本从受刑后便隐隐泛苦的心得到了一颗足以掩盖所有苦涩的糖。
因她是古决明,卞夏即使再怎么狼狈他也舍不得开口对她说一句重话。
“我只是担心你若晚归皇后娘娘会罚你。”
古决明道:“娘娘不知我来找你的事。”
卞夏惊地眉梢一跳,忙问:“你今日是偷跑出来的?”话音刚落,他似想到什么,自问自答起来,“也对,皇后娘娘怎会放你来看咱家这种人啊。”
古决明看见卞夏那黯然神伤的眸子,莫名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待反应过来后她故作镇定道:“能不能别胡思乱想,我真见不得你无精打采的样子。”
“古决明!”卞夏耳根突地爆红,他想斥她没有分寸,启唇几次平时伶牙俐齿的嘴此时却和打了结似得,磕磕巴巴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古决明只能听清卞夏说了好几声“你你你”。
古决明忍不住笑了出声,待瞧见卞夏那充满怨气的眼神才把下一轮的笑声硬生生憋回肚里。她缓了缓,正色问道:“你这次为什么受罚,而且是掌印太监亲自监刑的?”
卞夏听见她问这事本还在砰砰直跳的心一下子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冷静下来,他轻轻勾起一抹笑,面上如古井般不见波澜,道:“还能因为什么,办事不力而已。”
“我想听实话。”古决明自是不信这套说辞。
卞夏是什么身份,他可曾任过西厂厂公,怎么可能会因小小的办事不力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受杖责之辱。
卞夏拿眼觑着古决明。
半晌,他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的哂谑一声,道:“好吧,告诉你,今日景掌印杖责我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咱家不肯将我师父的骨灰交给他们,另一部分呢,是因为,咱家想争一争老祖宗的位置。”
古决明眸色暗沉,不禁在心里嘲讽景掌印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舟济书院刚发生惨案他后脚便无缘无故地杖责卞夏、对他耀武扬威——他真不怕有人会将书院之事抽丝剥茧最终把他抓住吗?
古决明勾起嘴角,微微冷笑几声。
其实古决明并不意外卞夏有想做掌印太监的野心,可她没料到景掌印竟然要夺卞夏师父的骨灰。
这么看来,景掌印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你师父……”古决明启唇想问,但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越界,急忙将话头制住,她一时间找不出别的话说。
“我师父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卞夏不知古决明在想什么,但他不愿她就此离开。
也许是因为窗外天光昏昏,房内人影模糊,在一片混沌中卞夏任由自己陷入回忆里并用着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如说故事般不急不缓向古决明复述着回忆里的那个人。
“我师父叫赵丑,是钟鼓司的名角。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四十几岁,唱不动了。我从入宫时便一直受他庇护,他在的那几年,我在宫里基本上没受过什么欺负什么委屈。他那人大字不认识几个就只会唱几折子戏,可能是唱痴了满脑子都是什么忠义仁勇,全然不顾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因为看不惯有些人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趁着陛下赏戏就自排了一出《骂像》,不出一天他便被人勒死在钟鼓司的库房里,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块要带给我的桃仁酥呢。”
卞夏语气平平眼中却含着热泪,当时隔多年再提故人只能得一声叹息。
他扭头借着昏昏光线环顾着这间破烂不堪的耳房,卞夏虽不是什么容易被感情羁绊住脚步的人却也依旧忍不住伤感着物非人去、白云苍狗,连记忆中的一丝重影也抓不着。
古决明听完回忆,一言不发地望着卞夏那模糊的脸庞。
她从来没觉得人类的语言像此时这般苍白,仿佛任何话都抚不平卞夏心中一星半点的伤痕。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遵从本心将手掌落在卞夏肩上,轻轻拍打着他的肩。
“别难过。”古决明说。
卞夏强撑着扭头望向古决明,好一会儿,他都没能移开视线。
他忽然觉得前半生的苦相比于当下的甜不值一提——是呀——卞夏记起自己在河西走廊默想过的话——尝尽苦涩的人只需要一点点的甜头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从卞夏住处离开后古决明半是因要掩人耳目半是找骆修远有事商量,她在夜色中披着月芒绕路前往骆府。
她在骆府前取下戴在头上的斗篷,跨上台阶伸手叩了叩门上的门环,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便从门后传来。
骆府管家见是古决明也不意外,他一面微低着腰退身让她进府一面对古决明道:“古二姑娘我家少爷等您很久了。”
古决明颔首跟管家道句辛苦便提步朝骆修远的院里走去。
她到时,骆修远的房里只点了一根红烛,微明的烛光将在屋中移动的人影投照在纸窗上。
古决明上前轻拍木门,不出片刻紧闭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你今天去哪了?”未等古决明进房,骆修远便启唇说,“你姑下午派人过来问我你是不是在这,亏我反应快,说你找我有事,不然你今天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古决明抬头望了一眼骆修远,轻笑道:“我知道你会说我在这所以我才敢走。”
骆修远没好气地给她搬来凳子,阴侧侧地看着古决明,“所以你去哪了?”
“我去找卞夏了。”古决明毫不客气地坐下,大大方方承认道。
骆修远闻言敲打桌面的手指一滞,面色不自然地问:“你找他做什么?”
古决明从袖中摸出两颗蜜饯,剥开裹在外面的包装,将蜜饯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听说他被打了,担心他伤势严重就过去看看。”
“你跟他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骆修远沉着声道。
古决明坦然对上他的目光,丝毫没有心虚躲闪之意。“我当他是朋友。”
骆修远蹙眉,“卞夏他不是好人。”
“我知道,但他从未伤害过我,也没利用过我。”古决明说。
骆修远感觉得到古决明投放在卞夏身上的情感已突破某种界限,使她再不能客观地看待卞夏此人。
“古婙怡……”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古决明伸手递给骆修远一块蜜饯,“我不会因为我自己跟他的关系而牵扯到身边任何人的利益,我更不会因为我自己跟他的关系而期望你们能宽宥他犯下的罪——古家姑娘的身份容不得我胡闹,我能做的只是在不影响任何人的前提下,以古决明的身份平平常常地与他来往。”
骆修远深深望向她,“若是有日他被推去午门外斩首示众了呢?”
“到时,我给他收尸。”古决明又吃了颗蜜饯,企图用口中甜味压过那股让她心口发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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